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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长恨化作短歌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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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片刻:“你是说,六叔放的火?”元烈不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六叔大概已经知道王家气数已尽,他向来视吉光雅园如命,那把火,就是给自己陪葬的吧。“六叔他……”
“自焚而死。”元烈淡淡道,“但吉光雅园的火很快就被外面的官兵救下来了。得吉光片羽,几辈子吃穿不愁,司马映也是知道的。他不会让王琳烧掉雅园,南朝国库空虚,他比谁都需要这园子。所以我们才能趁禁卫军救火的时候逃出来。”
元烈始终对着红泥炉,不急不徐地说着。一阵江风吹来,火苗向一侧歪倒,险些熄灭。我忽然觉得一阵心寒,不禁颤抖了一下。此人深险,见司马映不过一面,就能猜中他的心思。而我六叔,对他可谓掏心掏肺,即便只是普通朋友,闻其死讯,也不该如此淡漠。更甚的是,他分明就在利用六叔之死。
元烈从药锅里逼出一碗黑稠稠的药汤,每回墨童端来给我喝,我都疑心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颜色。元烈将盛满药的粗笨陶碗端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赌气似的,不肯去接。“这药即不治我的风寒,也不治我的手,元公子总要告诉我,我喝这药,到底为了什么吧?”
元烈勾了勾嘴角:“王小姐每年秋冬之交都有大风寒,夏天不易出汗,冬天手脚冰冷。若我没有说错,小姐已过笄礼,还没有月事吧。”我低下头咬了咬唇,想必脸是红了,元烈继续道:“小姐体弱,并非出自娘胎,也不是不足月。之前的大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以为风寒好了,病就痊愈了,全然没有治到根子上。”
我细细回想一下,天已经冷了,我确实没有原先那么畏寒,难道真是他的药起了作用?
他又朝我递了递药碗,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将药碗往矮桌上一搁,道:“药我煎好了,话多说无意。路都是自己选的,小姐可以选择喝,也可以选择不喝。”他侧了侧头,示意我不喝可以倒进江里。
我偏过头去,小舟江中行,抛却万重山,过去种种,已经渐行渐远。这两个月里,该流的眼泪都流尽了,不管怎么说,元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司马映要诛灭王家,六叔之死也不能迁怒于他。狸奴九命,我一日不死,便要好好活下去,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吧。
我端起药碗,一气喝完,又狠狠用袖子抹了抹嘴。元烈抿着嘴角,似有笑意,一言不发,转身回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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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淡银河垂地,举头一轮白玉盘,好似母亲弈秋园里的月,比任何一处都大而明。我轻舒一气,水阔山遥,千里共月,最易惹相思。元烈坐在红泥小炉旁吹萧,箫声里,仿佛有铁马冰河破长夜而来,把这月光吹得更清寒了。一曲未完,江风袭来,箫声嘎然而止,元烈取出腰间的折扇护住炉火。那是一柄素面竹骨的扇子,没有题字。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侧,青兕所题的折扇,已经毁于建康宫门前的那场大雨了。
“元公子,你一路游山访友,可曾去拜访过青兕先生?”
元烈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淡声道:“是啊。”
我就势坐下:“早知,就和元公子一道去了。”元烈抬起头,我被他看得有些窘,只好侧过脸去对着一江水月。“青兕先生所题的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惜毁于大雨。狸奴为先生的书道所折服,也因那阙短歌,倾慕先生为人,一直希望能拜望他老人家。”这话我从没和人说过,但如今身在江湖,便是江湖儿女,也就不必故作矜持了。
元烈顿了顿,似乎在回味我的话:“哦,王小姐以为青兕是何等样的为人?”
我从鳞鳞水光中撤回视线,低头想了想:“青兕先生隐于山林,但这应该不是他的平生志愿。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乱世里,贤士难求,明主更是难遇。先生应该还在渭水之畔,等候他的明君吧?”
元烈抬抬眉毛,又轻轻努嘴,好像并不同意我的话,停顿片刻,又问:“那么小姐以为青兕之志又是什么?”
我见他这副表情,忽然没有说下去的信心,到底他才是青兕的挚友,而我,所凭的只是一纸题字。我闭上眼睛,又在脑海中摹写了一遍短歌,那笔章草苍劲有力,矫若惊龙出水,天质自然,丰神绝代……我猛然睁眼,坚定道:“先生之志,天下归心!”
元烈哈哈大笑,惹来墨童和嬷嬷侧目。元烈常笑,笑起来有千种风情,但却极少带有真正的笑意,难得如今日这般遂心遂性。他从小炉上取下药锅,逼出一碗陈汤:“如小姐所言,那老头子不安分倒是真的……小姐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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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我了无睡意。嬷嬷又来催我,“小小姐,您就是不睡觉,也不要坐在船头吹风啊,小心又着凉。”
我把手交到嬷嬷手里:“嬷嬷,您先去睡吧,今晚月色好,我再坐一会儿。”江风凛冽,但我的手心暖暖的,可见元烈的药真的管用。
嬷嬷又摸了摸我的手,回舱取了件衣裳,道:“小小姐,坐一会儿就回去,别呆太久了。”说罢,看了元烈一眼,回舱去了。
“明日我们要改走陆路。”元烈道。
我点点头,依照那幅地图来看,明日就要进入北朝。一江南朝风物,我说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此情此心,正如江南莲藕,藕虽断,丝还连。星垂平江阔,水面如镜,映着满天星辉,泛出鳞鳞波光,小船仿佛就泊在一张巨大的星图之上,可惜这幅星图还是难卜前程。
“北辰星!”我指天道,“那是我认识的第一颗星。母亲教我下棋,我认识的第一个星位就是天元,她说,天元在正中,代表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天之最尊星。”
“北辰是帝王星,南谢是天下第一的坐隐高手,她下棋,第一子必落在天元。”元烈道。
我抿了抿嘴:“我曾听母亲笑言,她一辈子只输过两次,都是被人抢去了天元。”
“那局棋,夫人还没有解开吗?”
我摇头,断然道:“元公子那招想了三年,若是我母亲有三年时间,必然解得开。”
元烈抿嘴点了点头,好似有些落寞:“南谢必然解得开,恐怕……也只有南谢能解。她留下残局,这局一日无人能解,便一日在我心头。但我总不能以此为念,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偶尔忆起,也就够了。王小姐也是一样的,明日我们就要进入北朝了……”
“元公子……”我知道他想宽我的心,一路行来,该想通的,我已经想通了。
“阿烈。”他打断道,“我从师白石先生,他这样叫我,你也可以这样叫。先生家在西市光德坊,我与他比邻而居,日后在长安,恐怕会常常见面。”
“阿烈。”我轻轻重复一句,报上自己的名字,“狸奴。和我亲近的人都这样叫我,我让阿代嬷嬷也这么叫,但她说,她年纪大了,改不过来。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我怕日后无人再叫,阿烈,你就这样叫我吧。”
“狸奴。”他笑着重复,缓缓解下蒙着眼睛的青纱。一双凤眸,璀璨如星子,恐怕连北辰也要失色。这双眼睛和我曾经想象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一江春水绿如蓝,那是南朝三月里最美的颜色。
我不禁讶呼:“元烈,你,你是胡人!”

第十七章 英雄怕白头

“我父是鲜卑人,我母是汉人,除了白肤碧眼,我的样貌更像是我的母亲。南朝容不下异族,我才不得不用青纱遮掩,并非存心欺瞒。”元烈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的。南朝多得是无端屠杀胡人的事,大街上杀了异族人,也不犯法。倒是北朝胡汉杂居,北帝虽为匈奴人,但一心仰慕中原文化,还启用了很多像白石先生这样的汉人,胡汉通婚,和平相处,才会有北朝今日之盛。照我说,大家都是人,天下有汉人,也有胡人,胡汉一家,才是天下归心。”
元烈赞许地看着我,一双碧眼炳如星月。“狸奴说得有理,但也不尽然。胡人骁武,汉人文弱,胡人南徙,可以塞外精悍之血,补中原颓废之躯。但天下,终究还是汉人的天下。汉人之强不在马背,不在弓弩,而在文化。胡人靠杀是杀不尽的,恐怕也杀不过,汉人想要夺回他们的天下,唯有靠融合。胡人没有文字,不懂耕种,所学所用,都是汉人的东西。汉人若能以此融合胡人,继而消融胡人,不分胡汉,才是真正的天下归心。即便有一天,中原由外族人统治,届时也已经是胡汉合流,难分彼此了。外族人会为中原更为先进的文化所折服,因而变成汉人,而汉人的土地也因外族的融入得以扩张。历代君主,皆以武功开疆拓土,但真正长久的,却是文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还不大明白,但也深知此话从一个胡人的嘴里说出来,着实远见。面前的男子,即胡汉之融合,天公造物,尽善尽美。
轻舟夜泊白帝城,白盐山下蜀江阔。元烈端坐船头,对月吹箫,北人歌一曲,南人动乡情。今夜,我身处三国之交,前有刘汉,后有司马晋,身侧一个李成。天下,将是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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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赶着仆仆风尘,终于进入北朝都城。长安高楼多,健马东西街,大雪初晴,市井复又热闹起来。元烈一双碧眼在这里并不算异类,但俊朗风姿,还是卓尔不群。我放下车帘,都说近乡情怯,可不知为何,愈近陌生的西市大司马府,心却愈加忐忑难安。
“狸奴,我们到了。”元烈的声音就像这天,冰凉冰凉的,得不到一丝安慰。虽然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他也那样亲昵的称呼我,可我还是感觉,他是存心要在我们之间设立一道无形的墙,让人无法逾越。好像只有寒江之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月夜里,他的声音里才有温度。但也许,那是因为江上的天气着实太冷了。
我深深作了一次吐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已是一脸笑容可掬。
门房跑出来一个小僮,大约和我一般年纪,浓眉虎目,样子很活泼。他看见元烈,兴高采烈地嚷道:“啊呀,元公子回来了啊,我家大人盼了好多天了!大人这会儿正和苻将军下棋呢,我这就给您通报去。”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大司马府,与乌衣巷里的王谢人家,实在相差得太远。好像只是一座中产的平民府邸,门上的红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头上的木质匾额也已经斑驳了,隐约可辨出“白石草堂”几个字。字体虽瘦,但笔迹精熟。
我正仰着头看,小僮就折返回来,为我们引路。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厅堂里有人说话:“叶先生,皇上近日似有意南伐,先生以为如何?”
“辅佐圣上,匡扶天下,同是你我之志。只是南伐……恐怕还不是时候。况且,我一向主张,伐晋之前,必先伐成。南朝有长江、淮河两道天险,从正面进攻,不如从侧面,巴蜀入荆、扬……”说话的声音低沉而轻缓,仿佛心思并不在上头。
“苻某向来佩服先生谋略,只是这回,我不同意先生。四川富庶,李氏兄弟治理有方,如今又招降王牧,白白多出十万雄兵,实力大增。况且,蜀道天险岂不是更难攻克?晋国小皇帝连灭江南两大家族,失去王氏将相,等于自毁长城。如今南朝乱象丛生,此时不灭,更待何时?……哈哈,要说这小儿抢起女人来,还真不手软,没想南朝两大家族,都是毁在女人手里。”
“王、石两大家族倒台,南朝百姓可有怨言?晋室到底还是汉人心中正统,如今上下安和,此时图灭,恐……”王、石两大家族?莫非是石宗山家?我闻言,满心疑惑。
“哈哈,叶先生,你今日下棋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就不客气了。”我尾随元烈步入厅堂,见一健硕的中年男子正眉开眼笑地从棋盘上提子。虽然身着汉服,但此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胡人。“阿烈回来了?”他注意到门口的元烈,又看到被元烈半掩着的我,抻着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先生,你说今日有贵客来,看你下棋也没有心思,还当你这老童男终于开了窍,和佳人有约呢。亏得我在这没事找事,赖了这么久,本想看出好戏的,却原来是个小佳人。这小姑娘是谁啊?”男人好像颇为失望。
“苻将军,莫要玩笑。这是故友之女,寄养到我这里……嗯……求学来的。”说话的是个清瘦儒雅的男人,头戴诸葛巾,一身青色的棉布常服,若是再年轻几岁,或许能比我六叔的风采。难道此人就是王碧?我看着他,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小姑娘求什么学?还要劳动你这个大学士。”胡人男子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抿着嘴,好象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读书了。女孩子不够漂亮,就只能多读几本书。“罢罢罢,既有贵客来,我就不叨扰了,叶先生记得,你输我一盘棋,改天要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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