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常谈-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
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
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
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
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5)。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
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科学家难以动众,
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作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
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
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
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作章句师,他说师是
“传道,授业,解惑”的(26)。他实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
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
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距杨墨一样。当时佛、
老的势力极大,人孔子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27)。这自然足以惊动
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贡
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
《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先》所不收的经、子、
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
他并不死板的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
贼”(28),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9);人阳在创造新语。
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逗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
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0):“气”就
是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
时的白话;但有意的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言语时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
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
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塾的,都往这条路上走,
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
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
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
《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
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
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
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受难派主张
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是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
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
体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
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
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31),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
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
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虽然开了宗派,
却不曾有意立宗派,欧、苏是有意的立宗派。他们虽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
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曲折,而能条达疏畅,无艰难劳苦
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柢,他的文确
实而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
《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随物赋形”,“常
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32);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33)。
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
(34),可见影响之大。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
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陈词藻不着边际,便
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
过了散文化。自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
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
此。转移风气的也是欧阳修。他多用虚字和长句,命名骈体稍稍近于语气之自然。
嗣后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骈文竟成了定体了。这也是古文运动的大收获。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响。语
录起于禅宗。禅宗是革命的宗派,他们只说法而不著书。他们大胆的将师父们的
话参用当时的口语记下来。后来称这种体制为语录。他们不但用这种体制纪录演
讲,还用来通信和讨论。这是新的记言的体制,里面夹杂着“雅言”的译语。宋
儒讲学,也采用这种记言的体制,不过不大夹杂译语。宋儒的影响究竟比禅宗大
得多,语录体从此便成立了,盛行了。传奇是有结构的小说。从前只有杂录或琐
记的小说。有结构的从传奇起头。传奇记述艳情,也记述神,但将神怪人情化。
这里面描写的人生,并非全是设想,大抵还是以亲切的观察作底子。这开了后来
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侠等小说的先路。它的来源一方面是俳谐辞赋,一方面是翻译
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长短的寓言所给予的暗示最多。当时文士作传奇。原来只是
向科举的主考官介绍自己的一种门路。当时应举的人在考试之前,得请达官将自
己姓名介绍给主考官;自己再将文章呈给主考官看。先呈正经文章,过些时再呈
杂文如传奇等,传奇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人又爱看,是科举的很好媒介。
这样的作者便日见其多了。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话本是“说话”的底本
:“说话”略同后来的“说书”,也是佛家的影响。唐代佛家向民众宣讲佛典故
事,连说带唱,本子夹杂“雅言”和口语,叫作“变文”:“变文”后来也有说
唱历史故事及社会故事的。“变文”便是“说话”的源头:“说话”里也还有演
说佛典这派。“说话”是平民的艺术;宋仁宗很爱听,以后便成为专业,大流行
起来了。这里面有说历史故事的,有说神怪故事的,有说社会故事的。“说话”
渐渐发展,本来由一个或几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短故事,引出一个同类而不相关
联的长故事的,后来却能将许多关联的故事组织起来,分为“章回”了,这是体
制上一年大进步。
话本留存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但还足以见出后世的几部小说名著,如元罗贯
中的《三国演义》,明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是从话本
演化出来的;不过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话本了。就中《三国志演义》还
夹杂着“雅言”,《水浒传》和《西游记》便都是白话了。这里除《西游记》以
设想为主外,别的都可以说是写实的。这种写实的作风在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
》里得着充分的发展。《三国志演义》等书里的故事虽然是关联的,却不是联贯
的。到了《红楼梦》,组织才更严密了;全书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虽然包罗万
有,而能“一以贯之”。这不但是章回小说,而且是近代所谓“长篇小说”了,
白话小说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镂心刻骨的去简炼揣摩,所以极一代之盛,
“股”是排偶的意思;这种体制,中间有八排文字互为对偶,所以有此称——自
然也有变化,不过“八股”可以说是一般的标准。——又称为“四书文”,因为
考试里最重要的文字,题目都同在四书里。又称为“制”,因为这是朝廷法定的
体制。又称为“时文”,是对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经典辞意的;它的来源,
往远处说,可以说是南北朝义疏之学,往近处说,便是宋、元两代的经义。但它
的格律,却是从“四六”演化的。宋代经义为考试科目,是王安石的创制;当时
限用他的群经“新义”,用别说的不录,元代考试,限于四书,规定用朱子的章
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经义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规定的标准,元、明两代大体上递相承袭。但明
代有两种大变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语气。因为排偶,所以讲究声调。因为
代古人语气,便要描写口吻,圣贤要像圣贤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这是八股文
的仅有的本领,大概是小说和戏曲的不自觉的影响。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样严,所
以得简炼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声调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
无物的。而因为那样难,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滥调,那真是“每下愈况”了。
这原是君主牢笼士人的玩艺儿,但它的影响极大;明、清两代的古文大家几乎没
有一个不是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叶,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响。诗人作家自己标榜宗派,在
前只有江西诗派,在后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势力,绵延了二百多年,直到民
国初期还残留着;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方苞,而姚鼐集其大
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话(35),所以称为桐
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归有光的文章,归也是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
方是第一个提倡“义法”的人。他论古文以为六经和《论语》、《孟子》是根源,
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的是《左传》、《史记》,其次是《公羊传》、《縠梁传》、
《国语》、《国策》,两汉的书和疏,唐宋八家文(36)——再下怕就要数到归
有光了。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统论。“义”是用意,是层次:“法”是求
雅、求洁的条目。雅是纯正不杂,如不可用语录中语、骈文中丽事、汉赋中板重
字法、诗歌中俊语,《南史》《北史》中佻巧语以及佛家语。后来姚鼐又加注疏
语和尺牍语,洁是简省字句。这些“法”其实都是从八股文的格律引伸出来的。
方苞论文,也讲“阐道”(37);他是信程、朱之学的,不过所入深罢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他学得的只是《史记》、欧、曾、归的一部分,
只是严整而不雄浑,又缺乏情韵。姚鼐所取法的还是这几家,虽然也雄浑,却能
“迂回荡漾,余味曲包”(38),这是他的新境界。《史记》本多含情不尽之处,
所谓远神的。欧文颇得此味,归更向这方面发展——最善述哀、姚简直用全力揣
摩。他的老师刘大櫆指出作文当讲究音节,音节是神气的迹象,可以从字句下手
(39)。姚鼐得了这点启示,便从音节上用力,去求得那绵邈的情韵。他的文真
是所谓“阴与柔之美”(40)。他最主张诵读,又最讲究虚助字,都是为此,但
这分明是八股讲究声调的转变。刘是雍正的副榜,姚是乾隆进士,都是用功八股
文的。当时汉学家提倡考据,不免繁琐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张义理、考据、词章
三端相济,偏废的就是“陋”儒(41)。但他的义理不深,考据多误,所有的还
只是词章本领。他选了《古文辞类纂》;序里虽提到“道”,书却只成为古文的
典范。书中也不选经、子、史;经也因为太尊,子、史却因为太多。书中也选辞
赋。这部选本是桐城派的经典,学文必由于此,也只须由于此。方苞评归有光的
文庶几“有序”,但“有物之言”太少(42)。曾国藩评姚鼐也说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