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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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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先生突然对夫人说: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么?”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或许我先走在你前头哪。世上大多是丈夫先死,妻子在后,这好像是一般的规律。”
“也没那个道理呵。不过,男人的岁数总是比女人大些的。”
“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别呀。”
“是吗?”
“看你这么结实,几乎从来没生过病。嗯,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在前。”
“你在前?”
“对,一定在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如果我走在前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卡在这里。想象着先生失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点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当她再抬起脸来时,神情又变了。
“怎么办?没有办法呵,你说是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这样说。
   
 三十五

我刚站起来有坐下了。在谈话停顿之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说。
“你认为呢?”先生问我。
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当人不是应该由我来判断的,我只好笑笑:
“我也不懂得寿命呵。”
“这还真是寿命哪。先天注定了的收束死无法改变的。你知道么?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就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么?”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体也差不多。是相继去世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去世了呢?”
夫人正要回答我,却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些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吧哒吧哒的摇着手中的团扇,又转过头来望着夫人,说:
“静,我要是死了,就把这所房子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顺便把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人家的,这可没办法。但是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谢谢了。可是那些洋书,给了我也没用呵。”
“卖给旧书店嘛。”
“哪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是,他的话总没有离开自己的死这个遥远的问题。而且还设想,他的死一定会先于夫人。起初,夫人还好像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觉,那女人感伤的心便抑郁起来。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说了多少遍了。得啦,请你修好积德,别我死了,我死了的,该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还不好吗?”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我也没说别的惹夫人不快的话。我坐的时间太久了,便马上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门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说。
“九月再见。”先生说。
我道别后走出了隔扇门。在房门和院门之间有一颗茂盛的桂花树,向暗夜中伸出枝杈,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望望被黑魆魆(xu)的枝叶覆盖的树梢,想起秋天才开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我一直是把先生家,和这棵桂花树不可分割地一起记忆的。当我走到这棵树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迈进这所宅院时,刚才还从房间里照到门前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似乎时先生夫妇已回到房间里去了。我独自走到黑暗的外边。
我并没有马上回宿处。因为在回家之前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齐,再者也得让撑涨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上还夜色未阑。在闲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以为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他不由分说硬把我拉进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不得不听他那带啤酒沫的夸夸其谈,之后回到宿处已经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仍顶着酷暑去筹办托我买的东西。接到信中的货单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买起来才发觉麻烦得不得了。我在电车里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着这些乡下人简直不拿别人得时间当回事,尽给人添麻烦。
我不想白白度过这个夏天。为了履行事先拟定好的回家后的计划,还应该搞到一些必备的书籍。于是决定在丸扇书店的二楼上消磨半天。我站在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从一头到另一头,一册一册地挑选着。
在要采购的东西中,最叫我为难的时女人的衬领。跟店伙计一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挑哪个好呢?到买的时候就又犹豫不定了。而且价钱也叫人难以捉摸。以为便宜的,一问却很贵:以为贵而没敢问的,反倒特别便宜。有时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比较,也弄不明白价格的高低是怎么出来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心里暗暗后悔,干嘛不麻烦一下先生的夫人呢?
我买了一只皮箱。当然不过是日本造的下档货。尽管如此,单是那些闪闪发亮的金扣环,就足矣镇唬住乡下佬。这只皮箱是母亲要我买的。她在心中特意写到:毕业时买一只新皮箱,把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我读到这句话时不由得笑了。与其说我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还不如说那话特别滑稽。
正如跟先生夫妇告别时说过的,三天后,我乘火车离开东京,回故乡去了。这年冬天以来,先生对于父亲的病情,给我讲了许多注意事项。虽然我处的地位应该是最该担心的,然而不知怎地,却没觉得有多大痛苦。我倒是想象着父亲去世后的母亲怪可怜的。想来我的内心,一定觉得父亲已经是要故去的人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并希望他尽量腾出时间,能在今年夏天回来见上一面也好。我甚至感伤地说,何况乡下只有两位老人,心里一定不安吧,叫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呢。其实,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写的。但是写过之后,心情又跟刚才不同了。
我在火车上琢磨着这种矛盾。想着想着,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心情易变的轻薄之徒,不免苦恼起来。这时,我又想起先生夫妇,特别是两三天前请我吃完饭时的对话。
“谁现实呢?”
我反复咀嚼着那晚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曾出现的疑问。我觉得他们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做出有自信的回答。但是,倘若怎能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样,夫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先生也罢,夫人也罢,除了现在的态度之外,也不会有其他吧(正如故乡的父亲等待着死亡的迫近,而我却毫无办法一样)。我把人生看成是无常的,把人的无所事事的天性轻薄,看成是虚幻的。 

(中)父母和我




   
 到家后,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病情跟从前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变化。
“呵,回来啦。是呵,只要能毕业,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洗脸就来。”
父亲正在院里干着什么。为了遮阳,系的一条发黑的手帕,在旧草帽后面呼啦呼啦飘着。他转身向后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来把大学毕业看成死一般人当然的事,而父亲竟高兴得不得了。我在父亲面前,真有些羞愧。
“只要能毕业,就太好了。”
父亲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好几遍。我心里暗暗把父亲喜悦的脸色,和毕业那晚在先生家吃饭时,先生说“祝贺你”的神情做了比较。在我看来,嘴里祝贺,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见多怪而喜形于色的父亲更加显得高贵。最后我对父亲那种无知的乡下派头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了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毕业的人有好几百哪。”
我终于说了这样刻薄的话。听了我的话父亲现出怪异的神色:“我并没有光是说你毕了业,就好啦。能毕业固然好,可我所说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让你知道了它……”
我想要接下去听,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但终于这样说:
“总之,我说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病人。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顶多能活上三四个月,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一直活到现在,坐卧自由自在。你在这时候毕业,我当然要高兴。精心培育起来的儿子,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走出校门,不是比我死后毕业更叫我高兴么?若在你心怀大志的人开看,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从我来看,角度就有些不同喽。总之,毕业对我来说,当然要比你高兴了。明白了么?”
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仿佛父亲在平静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死,而且认定会死在我毕业之前。想不到毕业竟会在父亲心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我真是太糊涂了。我从皮箱中取出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有些给压皱了,失去了原来的样子。父亲小心的把它展开。
“这样的东西应该卷好,拿在手里。”
“若能在它中间衬点东西就好了。”母亲在一旁惋惜地说。
父亲端详了一阵之后,起身走到壁龛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谁都能看见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马上就会喃喃起来,然而那时的我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违逆之意,默不作声地听从父亲的摆布。用到林纸印成的毕业证书,一旦压皱,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合适的位置,便马上顺势恢复原来的形态,倒了下来。
   


我背地里找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我爹那么不在华地到院子里干这干那的,能行么?”
“好像没什么事啦。大概事好了吧。”
想不到母亲很平静。她和一般农妇一样,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和农田中,说出这样简直连常识都不懂的话。但是,上回父亲晕倒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惊慌,那样害怕,我心理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可是医生当时不是已经说过,无论如何是不会好了么?”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奇怪的了。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可至今还蛮不错嘛。起初,娘也很但新的,想尽量不叫他活动。嗐,他就是那脾气
“你越叫他保养,他就越逞强,老以为自己好了。我说的话,他连听也不听哪。”
我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硬要下地刮胡子的神情。“已经没事啦。你娘总是大惊小怪的。这怎么行?”我一想父亲那时说的话,便觉得不能完全责怪母亲了。我本想说:“不过,就是在身旁也应该多留点神。”却因顾虑,一直没说出口。只说了些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的病情,但充其量不过是先生和夫人告诉我的那些。母亲并没露出特别动心的样子,只是说:“唉,竟是一样的病啊,多可怜。老人家活了多大年纪?”
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母亲,直接跟父亲说。他比母亲认真的听了我的话后,说道:“是呵,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的身子毕竟是我的,至于调理身体的方法,我有多年经验,我心里是最有数的。”母亲听了这番话,苦笑起来:“你看是不是?”
“您别听他这样说,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全是因为我能毕业回家,他才这么高兴的。他本以为不会活着见到我毕业,可是我在他健在的时候,拿来了文凭,所以他就高兴起来。这是爹亲口说的哪。”
“唉,你呀!他不过是嘴上这么说说,心里还是不当回事的。”
“是吗?”
“他觉得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哪,可是他又常常说些让人担心的话,说什么,我这光景也不会太长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么?”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父亲去世后,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时的这座陈旧、空荡的农舍。死神把父亲一个人从这个家拉走后,我能就这样走吗?哥哥会怎样做?母亲会怎样说?这样一来,我还能离开这块故土,到东京去过舒服的生活么?在母亲面前,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提醒:趁父亲活着的时候,要把该分的东西先分到手。
“哪的话,哪有自己老说死就真死乐的?你放心把。别听你爹总是死、死的,以后还不知能活上多少年哪。那种不爱说话的健康的人,反倒危险。”我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这套迂腐的歪论,也不知她是从什么理论和统计中编派出来的。
 
 三

父亲和母亲在商量为我做红饭请客了。大概是从我回家那天起,他们就决定了。我心里暗暗担忧,便马上拒绝了。
“那太排场的请客就免了吧。”
我讨厌那些乡下客人,他们来的最终目的就是吃吃喝喝,尽是些巴不得若那几除了什么好事才好的人。我从小的时候就厌恶侍侯他们吃饭,何况一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来,便觉得痛苦的难以忍受。但是当着父母的面,有不好说别招那些龌龊的人来胡闹,所以我只说别太排场。
“你总是排场、排场的,排场个什么?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呀!请客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那样顾虑。”
母亲仿佛把我大学毕业看的如同结婚一般重要。
“不请也行。可不请又要让人家说长道短呢!”
父亲这样说。他怕流言蜚语。实际上那些人也真是这样,要是这种场合随不了他们的心愿,马上就会说三道四的。
“乡下可不同东京,要麻烦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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