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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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磺卸加晌依凑樟媳凰桥灼腒的情面吧,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为K送葬回来的路上,他的一位朋友问我,K为什么自杀。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为这种质问感到痛苦了。首先是夫人和小姐,接着是从故乡赶来的K的父兄和接到通知的朋友们,甚至同K毫不相干的报社记者,全都向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我的良心每次都象针扎一般的难受。而且在这种质问背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就是你杀死的,赶快坦白吧!’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一遍他留给我的遗书,此外一句话也不多说。在葬礼的归途中,提出同样问题、又得到同样回答的K的朋友,从怀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一边走,一边看他指点的地方。上面写道:‘K是因为被父兄从家里撵出来之后,产生了厌世的念头而自杀的。’我没有作声,把报纸叠好又送回他手里。此外他还告诉我,也有的报纸说,K是由于神经错乱而自杀的。这些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连报纸都顾不上看,所以这方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我最担心报上登出给家里人找麻烦的消息,特别是小姐的名字若受到牵连,就更不堪忍受了。我问那位朋友,此外还登了什么。他说他看到的,只有这两种。
我搬到现在这所住宅,是那以后不久的时候。夫人和小姐忌讳以前那所房子,我每晚都重复着那夜的回忆,也很痛苦。所以一经商量便决定搬家。
搬过去约莫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后不到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同小姐结了婚。从外表上看,一切都是依照预想发展的,所以也可以说应该庆贺。夫人和小姐似乎都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我的幸福却拖着一条黑影。我想,这幸福大概正是最后把我引向那可悲的命运的导火索吧。
结婚的时候,小姐——已经不是小姐了,应该称为妻——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我们去给K扫扫墓吧。我的心毫无由来地蓦然一惊,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妻说,我们一起去扫墓,K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我呆呆地望着她那一无所知的脸。直到她问我怎么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
我答应了妻的要求,两个人一同到杂司谷去了,我在K的新墓上洒了洗尘水,妻在坟前供上线香和鲜花。我们低头合掌。大概妻一定在默述着同我结婚的前后经过,让K高兴吧。我只在心底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过错。
那时,妻抚摸着K的墓石,夸耀说很漂亮。其实那墓没什么特殊的,大约是我亲自到石料铺挑选、定购的缘故,她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我望着这座新的坟墓,又看看我的新婚妻子,想到K那埋在地下的新的白骨,相比之下,心里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讥讽。从那以后,我下了决心,再不同妻子一同去为K扫墓了。

五十二

“我对于亡友的这种感觉总是持续着,其实这也正是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甚至几年来所期望的结婚,也不能不说是在惶惑中举行的。然而,我本人却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所以总以为结婚也许会使我的心情一转,成为步入新生涯的开端。但是,做了同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我那虚幻的希望,便立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了。我同妻相见时,常常突然感到K的威胁。仿佛她站在中间,到处不可分割地连结着K和我。我对她也没什么不满的,只因为这种感觉,总想避开她。于是她马上察觉到了。然而,她并不明原委。她常常盘问我,为什么老是这样思虑?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当我一笑了之时,便也释然,但有时她也生了气。后来她竟嗔怒道: ‘你厌弃我了吧!’‘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每次我都很痛苦。
也有几回,我一发狠,就要向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但是,一到真的要向她倾吐的时候,一股身外的力量就突然闯进来抑制住我。你是理解我的,也本没有必要再解释了,然而这却是应谈的要点,还是先说一下的好。那时候,我丝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假使我以对亡友同样善良的心,当面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一定会流下喜悦的泪水原谅我的。我所以没能这样做,并不是盘算对我有什么利害关系。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污点,才没有坦白的。请这样理解吧,在纯洁的感情中,哪怕留下一滴无情阴郁的污点,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楚。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把K忘掉,心里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逐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试图在书籍里寻求慰藉,拿出异乎寻常的劲头开始用功。而且我盼望着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但是,凭空造出一个目标,又异想天开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分明是说谎,便更加使我烦恼。于是,我再也不能把心灵埋藏在书籍中了。我又抱着胳膊向社会眺望起来。
我似乎觉得妻子并没为眼下生活所困扰,她的心情是松缓的。妻家原也有些财产,母女俩无事赋闲也总能维持生活,而且我的景况不找职业也没啥问题。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大约还有几分放纵情绪吧。但是,我不做事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这里。一定是我受到叔叔的欺骗之后,我痛彻地感到人是不可信赖吧。但是我也真的相信人性恶了。我心中产生一种信念,不管世人如何,我本人是高尚的。但是当我意识到,因为K,这种信念已毁之殆尽,自己也不过是个同叔叔一样的人时,我突然惶惶然了。一向厌恶别人的我,也终于厌恶起自己,动弹不得了。

五十三

“我没能把自己活埋在书籍中,有一时期,我又试图把心泡在酒里,以忘却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却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想借酒量来灌醉自己的心灵。这种浅薄的权宜办法,很快就使我变得更加厌世了。当烂醉到了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充当的角色。自己故作这般佯狂,无异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瓜。于是,我战栗了,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么喝,却连这种佯狂的神态也装不出来,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般技巧换来一点愉快之后,又必然适得其反,照样阴郁不堪。我这副神态,总也躲不过自己最心爱的妻和她母亲的眼睛。她们开始从她们女人的心理来解释我。
妻的母亲常常责备妻不尽心,妻却为我隐瞒着。但是,她又觉得不私下责备我几句,自己便过意本去似的。虽说是责备,话语并不生硬,所以我也从没有因她说什么而激忿过。她常常恳求我,有什么不顺心就直接了当地说吧。她还劝告我,为了我的前途,赶快戒酒吧。有时她哭着说:‘近来,你简直全变了。’如果只说这些倒也罢了,但是她又说:‘倘若K活着,你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我答道,也许是的。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里愈发悲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对她作任何解释。
我常常向她认错,那多是沉醉晚归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时笑笑,有时默默不语,也有时潸潸泪下。无论她是哪样,我都痛苦极了。所以我向她认错,同向自己认错便也是一回事。我终于戒酒了。与其说这是妻子的忠告,还不如说是自己感到厌恶更恰当些吧。
酒虽然戒了,却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读书。但读书也不过随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问我为什么用功,我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当想到有办法可以使她理解,却又拿不出勇气,就越发令我悲伤。我非常孤独,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
同时我反复地思索着K的死因。大约是当时我的头脑,只为爱情一个观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观察可以说是简单而笔直的。我马上就认定K的死,无疑是因为失恋。然而,当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再面对这同一现象时,便似乎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这仍不足以说明问题。后来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死的?于是我又战栗了。一种预感,时常象风一般掠过我的心头:我也同K一样,正重蹈他所走过的路。

五十四

“过了不久,妻的母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断,说好不了啦。我为她做了尽心竭力的护理。这不仅是为了病人本人,也是为了我的爱妻,但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终归还是为了人。以前我一定也曾尽力做点什么,可是由于什么也干不成,所以便只好袖手啥也不干。同社会隔绝的我,头一次自觉地想动手多少做一点好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可以说是受一种赎罪的心情支配的。
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就只有一个人了。然而连自己本身都不能信赖的我,望着妻的脸不由得眼泪汪汪的了。心里想着妻真是个不幸的女人,不料又脱口说了出来。妻问我为什么。她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能给她解释。她哭了。因为我平时就用乖僻的眼光观察她,于是抱怨她又要提那件事了。
母亲故去以后,我尽量对妻做出温存的样子。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她本人的爱。在我那温情中,好象抛开个人还有更为广阔的背景。我那颗跳动着的心,仿佛是在同看护妻的母亲时的心情一样。看来妻是满意了。但是,由于她不能理解我,那满意之中又总象含有淡淡的疑云。然而我并不担心在她理解我这一点上,这种不足的情绪是会增加还是会减少。因为我认为比起来自伟大的人道立场上的爱来,女人更喜欢男人专注于自己的亲切。即使这多少有些不近情理,这种天性看来女人比男人更强。
有一回,妻说难道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就总不能贴在一起么?我模棱两可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她好象是在回顾着自己的过去,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那时起,我心中常常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影子。起初是偶然从外面袭来的。我惊骇了,战栗了。可是不多久,我的心仿佛同那可怕的闪影呼应起来。后来,我感觉得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生下来,就似乎潜伏在自己心灵深处了。每逢有这样的心境时,我就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我并不想请医生或者其他什么人来诊断。
我深深感到人是罪恶的。这种感觉驱使我每月都去为K扫墓;使我精心护理妻的母亲;而且命令我温存地对待妻子。有时,我甚至觉得为了这种感觉,想让不相识的路人鞭挞自己。在慢慢度过这个阶段的过程中,又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还是自己鞭挞自己好些。后来竟起了与其自己鞭挞自己,还不如自己杀死自己的念头。我没有办法,只好决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活下去。
我下了这样的决心,至今已有几年了吧。我和妻仍同往常一样,和睦地生活着。我们决非不幸,而是很幸福的。但是有一点,这一点,使我轻松不下去。那就是妻子似乎常常显出一种暗淡的神情。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经死了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激奋起来。但是,当我正决心向一个方向冲出去的时候,好象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紧紧地揪住我的心,使我丝毫动弹不得。而且这股神奇的力量压抑着我,似乎在说,你是个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人。于是,这一句话就使我顿时颓唐了。过了一会儿,我正要重新振作时,又被紧紧勒住。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什么总是纠缠着我!这股神秘的力量冷笑着说,你心里很明白嘛!我又变得沮丧了。
请你想想吧,我过的是没有波澜、没有曲折的单调生活,可内心里却总是持续着这样痛苦的战争。在妻见了感到懊恼之前,这懊恼我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当我在这间牢房里无论如何得不到安宁,又无论如何不能冲出去的时候,便发觉对我来说,省事便能办到的,只有自杀。也许你会鼓起眼睛问为什么,因为那股总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虽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出路,却单单为我自由地敞开了死的大门。人若不动,那无话可说,哪怕能让我动一点点,不走这条路,那么我是没有别的道路的。
直至今天,我已经有两三次在命运的引导下,想要走向极乐世界。但是,每次都割舍不得妻子。当然,我没有把妻子一同带去的勇气。我连向妻坦白真相都做不到,更何况夺走妻的天年,做自己命运的牺牲!这样残忍的行径,想想都令人胆寒。正如我有我的宿命,妻也有妻的流年,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去火殓,也只能使我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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