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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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先生用了这么多的纸和墨水,要跟我说什么呢?同时,我还得留神着病房的动静。我已预感到我开始读这封信时,在没看完之前,父亲一定要出什么事,至少我也得给哥哥或者母亲、不然就是叔父叫去的。我没心思踏踏实实地看先生的信,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开头的一页,把它录在下面:
“当你问到我的过去时,我没有勇气回答你。现在,在你面前,我相信已经有了说清它的自由了。但是,这自由不过是在等你进京的时候,又将失去的人间的社会自由。因此,倘若在能够利用时而不去利用的话,就将永远失去把我的过去,当作间接经验告诉你的机会了。这样一来,那时我那么坚决地许下的诺言,就完全成了谎言。我无奈,只得把应该口述的,用笔来告诉你。”
读到这里,我方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我从一开始就认定,先生是不会为我的吃穿问题操心的。然而,一向讨厌动笔的先生,为什么把这件事写得那样长要我看呢?为什么不能等我进京呢?
“自由来了便可以说。但是那自由必将永远失去。”
我心中这样反复思索着,却困惑不解其意。突然我觉得一阵不安,正要往下看,这时从病房那边传来哥哥高声喊我的声音。我又惊恐地站起身,象跑步似的穿过走廊,向大家都在的病室走去。我觉得父亲终于到了他的最后一瞬间了。
十八
病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医生。为了尽量让病人舒服一些,又试着作洗肠。护士为了恢复昨夜的疲劳,在别的房间睡觉。没搞惯护理的哥哥,正忙得手忙脚乱。他一见我来,说了句“帮下忙吧”,便坐下来。我代他把油纸垫在父亲屁股底下。
父亲有些舒服的样子。医生在枕边坐了大约半个小时,看过洗肠的结果之后,说声还要来的,便回去了。临走时又特意叮嘱说: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叫他。
这时我也退出刚才似乎就要出事的病房,又想去看先生的信。但是,我丝毫没觉到一点轻松,刚在桌前坐下来,便觉得哥哥又要高声喊我。倘若这次再喊我,那可真是临终了。恐惧的心情使我的手颤抖起来。我下意识地只管一页一页翻着先生的信,眼见的只是嵌在格线中的规规矩矩的笔划,却没工夫看,连跳着看的工夫也没有。我依次翻到最后一页,正准备按照原来的样子叠起来放在桌上时,突然接近结尾的一句话,跳进我的眼帘。
“这封信落在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惊,感到刚才还慌乱跳动的心,似乎一下子凝结了。我又倒回来往前翻,一页一句地倒着读下去。我急切地想在瞬息间知道我要明白的事情,一眼望穿这满篇的文字。那时,我所关心的只是先生的安危。先生的过去,他曾答应要告诉我的那个灰暗的过去,在我看来已是毫无意义了。我一边倒着往前翻,一边把这封不会轻易告诉我的必需知识的长信焦急地叠起来。
我又来到病房门口,看了看父亲的病情。病人枕边格外平静。母亲坐在那里,神色孤苦,面带倦容。我向她招招手,问道:“病情怎么样了?”母亲答道:“现在好象平稳一些了。”我又走到父亲跟前,问:“怎么样,洗过肠心里好些么?”父亲点点头,声音清晰地说:“谢谢。”想不到他的神志并不糊涂。
我退出病室,又回到自己房间。在这里,我看过钟点,又翻阅了火车时间表,蓦地站起身,重新系好腰带。把先生的信装在袖子里,然后从后门溜出去。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医生家。本来我要向医生问个清楚,父亲能不能再维持两三天,打针也罢,用其它什么办法也罢,请他想个办法。偏不凑巧,医生不在家。我心里乱作一团,没有工夫呆在这里等他回来,马上叫了人力车,赶到火车站。
我把一张纸片贴在车站的墙上,用铅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一封信。我觉得信虽然很短,但总比不辞而别要好得多,并托车夫立刻送到家里。接着我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东京的火车。在轰隆轰隆响动的三等车箱里,我又从袖子中取出先生的信,才从头到尾地看下去。
(下) 先生和遗书
一
“……这个夏天,我收到你两三封信。记得确是第二封信,你托我在东京找个适当的工作。我看过之后很愿意想个办法,至少应该给你回封信,否则太对不起你了。但是,坦白地说,我对于你的要求简直就没有尽力。正如你知道的,与其说我交际面不广,还不如说我在世上过着孤独的生活更恰当。说实在的,我丝毫没有承担这种努力的余地。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感到痛苦的却在于如何处置自己,是就这样象残留在人间的木乃伊一般地存在下去,还是……那时的我,每当想到‘还是’ 时,便觉得一阵恐惧。就象急步跑到悬崖边的人,突然窥探那不见底的深渊似的,我胆怯了。于是我为自己竟和大多数的胆小鬼一样而感到痛苦。虽然遗憾,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几乎是不存在的。进一步说,就是你的工作、糊口的工资,这些东西于我都是毫无意义,毫不相干的。我并不为这些操心。我把你的信插在信夹里,依然抱臂沉思。家里有相当财产的人,何苦刚刚毕业就满嘴地位、地位地到处张罗呢?我简直以厌恶的心情,远远地瞥了你一眼。不给你回信太过意不去,为了替自己辩解,只好开诚布公了。我说了这些尖刻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我相信步只要你能看完这封信,便会明白我的本意。总之,我不想说那些套话,所以愿在你面前,谢此怠慢之罪。
以后,我给你打过电报。说实在的,那时我是想同你见一面,按照你的希望,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你回电说现时不能来东京。我久久地望着电报,心里很失望。似乎你觉得只打电报不妥,随后又发来一封长信,所以我更清楚地知道了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认为你是失礼的。你怎么能不顾父亲的重病离开家呢?而我那不顾你父亲生死的要求才是欠妥的——其实我打那封电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你父亲。尽管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提醒过你,你父亲得的是难症,万万不可大意。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呵!也许是我脑子里乱,也许更是我的过去,把我压迫得变成这样矛盾的人的吧。在这方面,我还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请你务必原谅我。’
看到你的信——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才发觉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想回一封信向你道歉,可是拿起笔来,一行没写又放下了。因为如果我要写,就要写这封信。而写这封信的时机还没到,所以停下来,又打了一封简短的‘不来亦可’的电报。
二
“以后,我就开始写这封信。因为平时不动笔,事情也好思想也好,写起来笔不从心,使我非常痛苦。我曾经险些想放弃对你的这份义务。但是,尽管几度停笔,却欲罢不能。不到一个小时,我又想写了。也许你会认为我的性格是重视履行义务的吧。我也不否认。正如你知道的,我是个几乎同社会无关的孤独的人,对我可以称得起义务的,寻遍我的前后左右,在任何角落也没有扎下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过着尽量缩减义务的生活。但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漠,才变成这样的。倒是过于敏感,没有精力忍受刺激,才变得如你所见的那样虚度年华。因此,一旦允诺而不能兑现,我的心情就会感到十分厌恶。就算是为了躲避这种厌恶的心情吧,对你我也不能不再度拿起放下的笔。
我是愿意写的。即便不谈义务我也是想写的。我的过去只是我个人的经历,也不妨说归我个人所有。生前不把它送给别人,可谓遗憾。我多少还有这样的愿望。然而我想,倘若给了不能接受的人,还不如干脆把它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了的好。说真的,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人,我的过去便终归只是我的过去,连间接地成为别人的借鉴都不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想对你讲出我的过去,因为你是认真的。你说过:你要认真接受人生中活生生的教训。
我要毫无顾忌地将黑暗的人世间的阴影投在你的头上。但是,你不要害怕。你盯住它,从中选择对你有益的东西。我所说的阴暗,当然是伦理道德上的阴暗。我是伦理化的产儿,又是伦理化的育儿。这种伦理道德上的思维,也许许多观点不同于当今的年轻人。但是无论怎样不同,却是我自身之物,它不是花钱就能马上租到的衣裳。因此我想,对于今后想发展的你来说,是会有几分参考价值的吧。
还记得么,你常常和我讨论一些现代思想问题。你也很知道我的态度吧。我从来没有过分轻视过你的见解,但也决说不上敬佩。你的思想没有任何背景,因为你有自己的经历,只是阅历太浅。我常常笑你。你当时就流露出不满足的神色。结果你——再逼我把我的过去,象画卷一样在你面前展开。那时,我才从心底里开始尊敬你。因为我看到了你那毫不顾忌地要从我胸中抓住一种活生生的东西的决心。你要剖开我的心脏,吮吸那带着暖气还流动着的血潮。那时我还活着,不愿意死,所以就约了别的日子,而拒绝了你的要求。现在,我要自己破开自己的心脏,用鲜血来浇洗你的面庞。倘若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能在你胸中寄寓新的生命,那我就满足了。
三
“我失去双亲,是在我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记得妻曾对你说过,两个人患的是同样病症死去的。而且还引起过你的怀疑,她又说几乎是同时,相继去世的。说实话,父亲患了可怕的伤寒病,接着便传染给在身旁看护的母亲。
我是他们唯一的男孩子。家里又很有钱,自幼生活倒是悠闲自在。我回顾自己的过去,如果那时双亲没有死,至少父母能有一个人在世的话,我想我那悠闲自在的脾气一定会持续到今天的吧。
他们死后,丢下我一个,我茫然了。我没有知识,又没有阅历,连分辨能力也没有。父亲死时,母亲没能在场。母亲死时,连父亲死的消息也没有告诉她。不知母亲究竟知道不知道还是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她还一心以为父亲真的正在恢复。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她把一切都托付给叔叔了。她象指着眼前的我说:‘这孩子,无论如何,请……’。以前我已经得到父母同意,准备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顺带提一提的。在她只说了一句‘去东京’时,叔叔马上接过去应道:‘好的,你就放心好了’。或许母亲的体质是真的能耐得住高烧,叔叔向我称赞过母亲‘真是个坚强的人’。但是,这是否就是母亲最后的遗言呢,我至今想来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这种病的可怕名称,而且知道自己也传染上了这种病。然而她是否相信自己一定会为此而送命呢,一想到这里,我多少总有些怀疑。而且母亲发高烧时说的话,不管怎样的有条理,可在她的头脑里常常连一点记忆的影子也没有留下,所以……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只是这样分析事物,瞻前顾后、观察事物的秉性,我从那时就已经完全具备了。这一点也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的,做为实例同眼下要谈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的叙述,反而会有所帮助。就请你带着这种观念往下看吧。我想这种天性在伦理道德上给我的行为动作带来了影响,便使我后来越发怀疑别人的道德心了。请你记住,正是它使我的烦闷和苦恼有增无已。
话一离开本题就不好理解了,还是返回原题往下说吧。我认为即使是这样,我写这封长信,如果同其他地位与我相同的人比较,我多少还算平静些呢。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电车的声响也消失了。窗外不知不觉地响起昆虫的可怜的低鸣,那声调令人感到仿佛在为露水之秋黯然神伤。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妻在隔壁静静地天真地睡在梦中。我手握笔杆,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沙沙作响。伏在纸前,我索性沉静下来。也许是因为不习惯,笔尖常常划到格线外,但我觉得这不是由于头脑混乱笔不听使唤所致。
四
“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除了按照母亲的嘱咐依赖这位叔叔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叔叔接受了一切,又关照我的一切,而且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去东京。
我到东京上了高中。那时候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凶狠得多。我的一个熟人晚上同职工打架,用木屐打破了对方的脑袋。那是饮酒的结果。在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那人的学校制帽终于给对方抢去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这下就麻烦了,那人险些遭到警察给学校的照会。幸而有朋友们多方周旋,总算未经起诉便告了结。你们成长在今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