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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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对面坐下了。
父亲画的是窗外雨后的芭蕉:老的芭蕉叶渐渐枯萎黄落,但是新的幼芽
却在它的护翼之下森森茁长;这小小的芭蕉正象征了宇宙间“新陈相生”的
原理。芭蕉画完了之后,父亲除去把这点意思写成小序之外,还题了一首诗:
秋霖一夜湿芭蕉,
生意葱茏满树梢;
不为凋零伤老大,
殷勤犹自护新苗。
父亲搁下了笔,努嘴向我示意。我便把那张画用图钉钉在墙上。父亲立
远几步,端详了半天,才回头真正地看到了我。
他用手把眼镜挪了一下,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说:“有点头痛。”我才又想起自己的不舒服来。
父亲说:“这张画好么?”
我说:“好。这首诗也好。”
父亲却已经去床背后的茶几上拿了另一张白纸,铺在桌上,预备画第二
张画了。
坐在父亲对面,除去听见父亲的画笔在纸上移动,发出轻微的响声之外,
真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父亲画画时是不大说话的,我也想不出话来说,
静寂里便隐隐地头又痛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说:“阿爸,我回去了。”
父亲说:“不舒服吗?”
我说:“有点难过,我浑身没有力气,想回去睡一睡。”
父亲才抬起头来,说:“好。明天来不来?”
我说:“要来的。”便向外走了。
父亲也走到门口,说:“既然不舒服,坐个轿子回去罢。”接着又说:
“走好了。”
我答应着,走出了父亲宿舍的大门,转过了那段泥湿的小巷子,又是一
层层的上坡路了。头越发沉重起来,回头见身旁正停着一乘轿子,便讲好了
价钱坐上去了。
坐上了轿子,我便闭起了眼睛,想起一会儿回到住处,睡他一天,也许
会好过点儿罢?耳边却又听得渐渐沥沥地响了起来,睁眼看时,雨又下起来
了;寒冷更阵阵地逼来,轿子正在爬上一个很陡的高坡,轿子走得很慢,听
见轿夫气喘得“呼呼”地,路真是滑,又是这么高的坡子。
“左手!左手!”为了对面过来了人,前面的轿夫喊了起来。
听见他喊,嘶哑的,气促的嗓音,才引得我注意地看他;马上,像被针
刺了一下子,心便也一下子抓紧了。
那轿夫是个老年人,身材虽然高大,然而背已经弓了起来,棉袄褪到了
肩下,从颈子直到背脊的皮肉,已经变成了烤焦了的红薯皮的颜色;现在被
轿竿的横木紧紧压在上面,陷下一条深深的沟,从紫黑的皮肤之下透出一片
猪肝似的红色来。
脖颈上面,轿夫的头,那白色稀疏的头发,毫无隐蔽地闪进我的眼睛。
天啊!那是我熟悉的,常常在我心中荡漾不去的,父亲的头发啊!同父亲的
头发一样的白头发啊!
天上的雨就这样无情地落在老人的白头发上,再从头发上一滴一滴地流
下身上去,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被雨淋着的感觉;他的负担太多了,他要一口
气爬上那两百级的高坡,他要防备满地的泥浆会把他连同那轿子整个滑跌,
他要不时很细心地移动轿竿搁在他肩背上的地位,以免不能支持;而最主要
的是他——这六十来岁的老人——却负荷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的整个的
重量啊!
在年轻人的无数的耻辱中,这又是一个多大的可耻啊!为了有一点头痛,
我就该坐轿子?这薄弱的理由掩不住我心中的惭愧;而把我,一个年轻力壮
的人放在这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这才是给我的真正的讽刺。我知道我又做
错了一件事,我又犯了一次罪;这错处,这罪过,是用什么语言或行动,都
不能洗刷的。
我很该马上叫轿子停住,马上跳下来,但是我真是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了,那一声声的喘息,正像一下一下给我的鞭打。而轿夫已经挣到了最后的
一层石阶,轿子放下了。
我木然下了轿,看见前面的老人转过身来,满面通红,整个的头上冒着
热气,劳役温暖着他的全身;但我也已不复感到天气的寒冷,是心中的愧悔
在燃烧着我。
老人用手抹一抹额上的汗和雨水,带着一付动人怜悯的笑,说:“高升
点儿嘛,路硬是不好走啊……”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话,茫然地伸手到衣袋里拿钱给他;我只有十几块钱
了,没有更多的钱了,我看也不曾看,便全给了他,那是带着无限的待罪的
心情的。
老人接了钱,略一检视,便说:“道谢了,道谢了。”他看见我正要横
过马路,便又说了一句:“走好了。”
离开父亲的宿舍时,父亲亦曾经这样说“走好了”的,老轿夫的声调里,
有着与父亲同样的关切,那是只有叫年轻人更增加惭愧同羞赧的啊!你值得
诅咒的,可耻的年轻人!
走到马路当中的时候,又一乘轿子横过我的面前;两个轿夫抬着,另一
个换班的轿夫在后面急步跟随,这是顶“公馆轿子”,“阔人”坐的;当中
坐得四平八稳的,却又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色的大衣,身上围着毛毯,头上
戴着“丝绒”礼帽,口里衔着一支大烟斗的。
不用说,他坐着满舒服,然而我刻骨铭心地憎恶着他,正如同憎恶我自
己一样,如同我憎恶一切的“坐轿子”的青年人一样。
走过了马路,我站定脚,不由得又回身去看那老人;看见他两个又抬着
轿子在同另一个行路人讲价钱了。我现在才看见后面的一个轿夫,也是一个
老年人,白头发的。
我们还停留在“人抬人”的时代之中,是“以非为是”的时候,我们天
天会看见无数的车轿抬着人满街走;在习惯上,生活当中,这是平常而又平
常的事,不会有人为它而激动的。但是我在期待着那真正平等的一天,为了
我们在抗战,抗战的目的是引我们走到一条光明的路,合理的路去的。
如同雨后的芭蕉,枯黄的老叶子翼护着新芽的茁长,而从不抱怨自己的
辛苦的。这两个老轿夫,一切的“老轿夫”,不是正以自己的血汗来养育他
的妻儿家小吗?他安于这苦役,乐于这艰辛,卖一天的力气,得到一天的报
酬,他便心满意足了。他从不觉得这是太过分的劳累,他也从不想到哪一天
是他再也负担不了这重量的一天。
转过了那段墙垣,我便将从此再不见到这两个老人了,然而正像创痕留
在身上的永不可磨灭,我永不会忘记我今天所受到的教训;又像新茁的幼芽
不会忘记黄叶的殷勤卵翼,老年人的恩泽将永无止境地润泽着,熏沐着下一
代的成长。呆望着那老轿夫隐去的远方,惶愧中我也感到了温暖。
可敬的老人啊!接受这个负罪的青年人的祝福罢!
三十一年十二月廿四日重庆
(选自《后台朋友》,1946 年 6 月,上海出版公司)
《后台朋友》
我们三个人在大街上走,小丁是画家和舞台设计家,吕是女演员,我是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什么也写不出来的写剧本的。
天还早,路上行人稀少,正好肆无顾忌地在马路上横成一排走;于是我
们就大声说话,旁若无人。
可是刚转过一个弯,对面有人来了,我们只得挤在一边,让他们的路。
就在让路的顷刻,那当中的一个忽然把眼睛睁得圆圆地,站住了,说:
“咦!”
旁边的两个笑眯眯地说:“早啊!”
我们只得也说:“早啊,早啊!”
那女孩子虽然有点羞涩,但是很兴奋,眼睛里像放着光。说:“……到
那儿去?”
吕笑着用手指着前面说:“随便走……。”
她们也说:“我们也随便走……”
大家点点头,便各自走开了。
我说:“是谁?”
吕在思索,说:“不认识……”
小丁道:“面孔蛮熟。”
我们还是一路向前走的,吕站住了脚,回过头去看她们,但是忽然又转
回来,用手遮着脸,笑得花枝乱颤的。
问她笑什么,她说:“我刚回头看她,她也回头看我。”
我们不懂这道理。男孩子喜欢看女孩子,可为什么女孩子也喜欢看女孩
子呢?
吕说:“是的,我也爱看女孩子。”于是我们三个不由得都立住脚,回
身去看她们。
多巧啊!也真怪啊!她们三个也恰好转过身来,向这边看呢。不由得一
阵骚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吕第一个回头便跑,我们也追着她走了。
走了半天,我们还觉得好玩,吕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她们三个人是
昨天晚上到后台来看我们化装的。”
我们都恍然大悟,怪不得似曾相识呢。
这三个女孩子是我们的“后台朋友”。
我们有许多这样的朋友。
在今天,我们的职业还是被歧视的。一般人的眼里看来,我们还是多么
特殊的动物。自然我们的生活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譬如在演戏的日子,
我们常常一两个月夜深不寐;闲下来的时候,便常常似乎没有固定的工作,
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也常常男孩子同女孩子在一起玩,玩得很热闹,大喊大
叫,忘去了许多人家定下来的规矩同拘束。有时候谈天或者玩得高兴半夜还
没有睡,于是那些肝火甚旺的失眠症患者便会怒发冲冠地出来发脾气了。
“你
因此,有一次一个朋友从我们的住处走出去时,颇含深意地对我说:
们真是‘艺术家’……”也有一次一个作官的朋友在路上对我说:“你们的
这种生活很浪漫吧?”是句问话,实际上却是肯定的,不容我申辩的;虽然
我明明知道他自己携妓酗酒,抽鸦片打牌,已经几天没有停歇。
“浪漫”这个名词早被国人曲解,积非成是,姑不必论;朋友虽然有不
容我申辩之意,我却再也忍不住了,我说:“我们诚然浪漫,然而我们在青
天白日之下,在大庭广众之间浪漫,而人家却是把门关得紧紧,躲在屋里浪
漫的。”
朋友自然不高兴,搭讪数语,莫名其妙而别。我刺伤了他,但是他不该
侮辱我的职业;也许从此以后,我们的数载交谊从此结束,然而“士可杀而
不可辱”,只得由他。
这就无怪乎有一位“剧评家”曾经写在文章上说:这些“剧人”们都是
生活浪漫的;走进他们的屋子,看不见一本书,床上衾褥不整,并且到处看
得见包糖的纸和花生皮之类的东西云云。对于这种近于天真甚至近乎顽固的
看法,我们觉得真没什么可说的。
还有朋友们以为我们每月至少有几万元的收入,不然的话,为什么戏园
子总是客满,而我们也总是过得这么快活呢?他不知道戏园老板同苛捐杂
税,以及新兴的“话剧寄生虫”剥削了每个戏的戏票收入百分之七十以上;
他更不知道也不了解我们每个戏剧工作者都具有一身履险如夷,以苦为乐的
功夫。
无论怎么看,怎么说,我们的职业至今还不免被人蔑视。我们至今仍不
能逃掉“戏子”的称号。那一套“综合艺术”呵,“社会教育”呵,“抗战
宣传利器”呵之类的名词,在这儿是全用不上的。固然实际上我们也不屑一
用。
可是尽管有人骂我们,尽管有人看不起我们,尽管有人中伤我们,我们
仍旧不是孤独的,我们还是有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而且很多很多。
那些在两三天以前便赶着买戏票,准备好好地看戏的是我们的朋友。那
些虽然在严寒或者盛暑宁愿坐在剧场数小时不到终场不起身的,是我们的朋
友。那些为喜剧而大笑,为悲剧而流泪,为剧中提出的问题而警惕于心的,
是我们的朋友。常看见远道赶来的观众,或者因为来迟只好坐在最后排,但
是终于忍受着听不清楚看不清楚之苦,终场始行离去,还要冒着夜寒披星戴
月走几十里长路回家的,是我们的朋友。从他们那里我们便得到人间无限的
温暖,远超过我们所得的微薄的收入之上,也随时鼓励着我们乐此不疲,终
身致力于戏剧事业。
我这里要说的,是另外还有一种朋友,就像我们在街上遇见的女孩子一
样的。
戏剧是人生的缩影,对于人自然具有吸力,人们坐在剧场里看了那些五
色缤纷的形象,便时常发生一种欲望,想转到后台去看一看演员们的本来面
目和一切后台的秘密,很多朋友在见面的时候便时常说:
“什么时候领我们去参观后台?”
待他们真到了后台时,便目迷五色,伏在椅背上看呆了,到前台开了幕,
还舍不得走。
尤其近两年来由前台通后台的那条走道的秘密性逐渐消失了。许多观众
不但认识从家里到剧场的路,而且也认识了后台的路。每一次公演时的后台
常常拥挤着许多陌生的面孔,把我们的极窄极小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管理
人要一次再次三次地费尽气力和唇舌才能使后台清静起来。而这些陌生的面
孔在过了若干时日之后便会觉得不陌生了,久之便会同我们成为真正的朋
友。
这些朋友随时给我们许多温暖与同情,甚至关心我们,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