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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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来说都是必要的。
这些片段的传说记载,很合适地叫我写成这一个戏,写由人民英雄转变
为大独裁者以至于灭亡;写自由之被侮辱与损害。我觉得都是很贴切的。
在第二幕的后半,我采用了鲁迅先生“故事新编”里“奔月”的一部分,
甚至于对话方面我亦采用了很多。这位大师是可敬佩的,除去他的结构和描
写是那么富于戏剧性之外,他的对话亦竟是那么简练得力,容易上口——这
在剧作者应当是最见功力的地方之一——因此我想到鲁迅先生生前曾有创作
剧本的企图而终未实现,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奔月”是我的剧本习作中经过时间最长的,五年前在重庆的时候便把
大纲做好了,三年前写好了第一幕,(在什么地方写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了)去年曾在《清明》第四期上发表,意思是以此鞭策赶写下面未完的部分,
谁知《清明》出到第四期便被“不准登记”停止出版,因此我便很自然地没
有写下去了。上海是一个烦乱的都市,懒人被卷在里面打滚便会得更懒;看
来每天忙得不得了,却一点正经事情没做出来。
为了上海实验剧社五月下旬的演出,像半年前赶写“捉鬼传”一样的紧
张,我又以半个月的时间完全按照计划赶完了第二三两幕;常常浪掷了很多
的时间,而拼命争取短促的时间,我知道是很不好的;不是么,我如今连从
前那种每完成一个作品时的轻松的心情都没有了:总觉得迎面压着来的再没
有半点轻松,而是无尽的更沉重的负担。
话说回来了,这样就归结到“奔月”这个剧本的内容上来。六年前正是
民族抗战最火炽的当时,我设计“奔月”这个戏为的是纪念这一次全世界反
法西斯的战争;预计在胜利之后,这个戏应该只是一个纪念品了。但是不争
气的现实挽留住了时代;法西斯的元凶尸骨未寒,他们的徒子徒孙却早又披
着“民主的外衣”东山再起了,使得这应该是过时的武器脱颖而出时仍有锋
芒,这是剧作者的幸运还是悲哀呢?
是悲哀,是大独裁者的悲哀。历史从不骗人,自有人类以来,人民从不
在强暴之下低头的,何况在“人民世纪”的今天?我只是在这里主观地也是
客观地描写现实,“多行不义的天夺其魄”,什么是天?就是人民的力量。
恩怨分明,眦睚必报;“射日”与“奔月”的传说并不是无稽的神话,而是
几千年来从正义的人民的生活经验里留下来的历史上真实的教训。
(选自《嫦娥奔月》,1947 年 8 月,上海开明书店)
《广和楼的捧角家》(散文)
提起广和楼来,北平人没有不知道的,就因为它是中国国剧唯一大科班
富连成社的大本营。富连成已享盛名卅余载,广和楼便是他每日上演的戏园
子,尤其广和楼的风格是有着独具的姿态,每日川流不息地,不知有多少人
迷恋着它。
广和楼坐落在前门肉市,破旧的大门,狭窄的甬道,最旧式的建筑,糟
朽不堪;到了这里不由便想到古罗马的颓垣败壁的风度。戏园外面的小院子
里列满了卖零食的小贩,馄饨,烧饼,羊爆肚,豆腐脑,牛奶酪——最妙的
是紧挨着这些卖吃的旁边就是一个长可丈余,广可三尺的尿池,臭气蒸腾,
尿者不断,使得这些食物益发有不可言传之味。
在一二十年以前,北平的戏园都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别的都逐渐改良,
只有广和楼作了个中流砥柱,一直保持着旧时的格式。戏好价廉,某一时代
便成了下级社会唯一的戏园子。因为不卖女座,所以演戏时不免失之粗野。
尤其演猥亵的剧本时,更是绘色绘声,毫不在乎。又搭上科班出身的戏子都
有真功夫,已出科的名伶马连良、小翠花、谭富英及青衣大王梅兰芳(梅兰
芳曾在该班学技),更是响当当的活招牌,其号召力之大自不必说。顾客中
除一般劳动阶级之外,青年学生更趋之如骛。其余如小报的新闻记者,甚至
一般社会上振振有声的遗老及小有声名的名士也杂集其间,品姿论色,兴不
少衰。
至于广和楼内部与一般戏园也大有不同,当然谈不到什么光线,空气好
坏,光是戏台上那两根大柱子就够受了。窗户全是纸糊的,冬天一律封死,
夏天把纸撕掉。地下是高低不平的碎砖,楼上的地板尽是大窟窿;假使戏台
上演起武戏时,灰沙蔽天,真是乌烟瘴气。座位空隙甚小,胖子简直塞不下
去,呼吸不便,行动不灵,莫此为甚。可是每天仍是满坑满谷,其原因似在
真理以外,令人难以索解。
前面说过观剧者的各种份子,年深日久,自然就有捧角之事发生;其中
吃醋争风,勾心斗角,真个小有可观,现在先从学生说起:
学生都是青年,青春之火燃烧着,最容易激动心情。因为生性的不同,
所以有的喜欢扭扭捏捏千娇百媚的花旦,有的便喜欢英气勃勃身手矫捷的武
生;有的喜欢风流潇洒秀雅温文的小生,有的便喜欢稳健端庄唱作兼优的老
生;有的喜欢刚健婀娜花枝招展的武旦,有的便喜欢黄钟大吕气概激昂的花
脸。其间若有利害冲突时,不免便发生争斗。假使有两个人同时喜欢一个花
旦,这两人便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在戏园里便每人集合一帮帮手,列
开阵势,有坐在前排,有坐在后排,有坐在楼上,有坐在两廊。花旦出场时
或有所举动时,这边早轰雷也似来一个碰头好,那边也紧接着跟上一个,这
边不服气再来一个,那边大怒又加上一个。他们的术语,谓之“顶好”(顶
字作动词用),就是双方互顶的意思。所以往往在一个动作过去半天或花旦
出台半天之后,好声不绝,越顶越有劲。观众个个皱眉,花旦为之不乐。假
如顶得太不可开交时,这边的英雄里便有一个或几个挺身而出走到那方面递
哀的美敦书,其熟用的话如:
“小子!敢出来吗?”或
“外头见!”或者开口就骂,高兴也许伸手一个嘴巴(耳光也),此种
种表示不外乎欲作一场激烈的交手战。双方都不愿栽跟头,于是挺胸而出,
顾盼自雄,义无反顾的架势真像能辟易万人似的,于是别无他言直奔天安门
而去。天安门位在前门之北,栏雕玉砌,金碧辉煌,原是帝都时代天子驻跸
之地。不过天安门前有一行深而且密的松树林,藏龙伏虎,深邃幽静,倒是
绝好打架的所在。当这两帮人往天安门走时,前门大街的警察有时便明白是
什么事,便加以劝解,双方有时不愿作“无谓的牺牲”便哄然散去,这是最
好的解决。
或者到了天安门松林之后,两方首脑便当先出场,讲究个“先礼后兵”,
最先互相责问为何给那花旦叫好,如果有一边势弱,便答应以后不叫了。如
若不然,越说越僵,于是武力解决,纳头便打,生死如同置之度外一般。败
北者当然忍辱的答应城下之盟,无条件地接受一切不平等条约,回家自去养
伤;胜者扬眉吐气自不待说。有时或者也吃官司,然而为了心爱的戏子,一
切牺牲似乎都甘心情愿。
捧角者的最大目的便是认识他所捧的角色,认识的方法不外乎花钱买通
关系人给介绍,或者在门外等着,愣上去打招呼。角儿不敢得罪这些大爷,
便也将计就计的认识了。于是捧角者今天请吃饭,明天请看电影,看赛足球,
送礼。角儿的一颦一笑都认为莫大光荣。有的简直住到角儿家去,担负一家
的开销;有的因为捧花旦便也沾上了花旦的习气,留起长长的头发,高得顶
住颚骨的衣领,一步三摇,衣服瘦瘦地,脸上擦粉,说话娇声娇气,一笑把
手绢一捂嘴;有的便因此学戏,正式下海。这几类都是捧角而有成绩者,其
余空劳心力者更是恒河沙数。
(以上多半用花旦为例,余者皆同样情形)
这群自己以为聪明而其实可怜的学生,他们莫明其妙地作着这种无聊的
举动。这在戏子方面当然是无害的,聪明的戏子们很能利用他们自己的幸运,
当然以获得大多数捧者为荣,因此尽力各方联络。因此学生捧角者之间的冲
突,五六年来,迄今不衰。
其次说到小报的新闻记者,他们与学生的立场又不同了,他们当然不愿
赔钱而愿有所收入。他们的捧角无非是在报屁股上弄一个戏剧专号,作些肉
麻的捧角文字。捧角文章其实是不容易作的,作得多了,自然离不了那一套,
如“娇艳动人”“黄钟大吕”“嗓音清超”“武功精熟”“深入化境”“叹
观止矣”“予有厚望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有时便造些谣言,破坏某
个戏子的名誉,戏子急了,只得花钱津贴;这笔款好在有冤大头来代出,不
成问题。如此戏子可免谤言,记者得其实惠,彼此两便。这种记者不学无术,
月薪有限,有时不免玩这类把戏以资补助,然而有时也会激怒了学生大爷而
惨遭饱打。去年曾有某所谓“北平名评剧家”躲在报馆里数日不敢露面的趣
事发生,这便是一般下流记者的捧角,自然也有一二佼佼者流,也未可一概
而论。
又有一般遗老们,下野之后,坐拥巨资,饱暖无聊,便拿捧角当作一种
消遣工作。他们的对象多半是年青貌美的戏子,或者他们别有作用,居心不
可测,此处可以不提。他们最得力处是有钱,所以戏子们很喜欢同他们交往,
双方有利。他们有时更资助一个出科的戏子,替他出钱组班。有时带着他们
逛逛公园北海,白发红颜相得益彰,遗老拈须而笑,其乐陶然,赢得无数人
的艳羡。他们是实力派,既不用如学生之出生入死,又不用如记者之费尽心
机。孔方兄飞去,目的物擒来,决无拖泥带水之弊。这便是遗老们的捧角。
名士的捧角现在似乎不多,此处所说名士指一般与菊界有相当关系者,
或者在菊界占有相当势力。他们的捧角很严格,对某一个角色认定他大了必
红,于是便下力死捧,或代他张罗拜师,替他宣传。他们的用意是将来这戏
子出名之后感恩图报,于他们当然有利,这与记者之捧角大致相同,都是有
所图的。他们用了戏界的势力,捧角也易如反掌,眼光远,经验足,比起前
者又高一等。
近来更有一帮女学生的捧角,她们当然比男学生文明得多,顶多不过对
自己所喜的角儿特别多听多看,在同学之间大家起起哄。在广和楼未开女禁
之时,她们早已闻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开便有如一个非常难得的喜讯来了
一样。广和楼有了女主顾,戏子的猥亵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实普通一
般女学生正爱看这路的表演(其洁身自好者除外)。据观察结果,她们所喜
的角色最受欢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别的则难登大雅,先决条件还
是在这戏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于那般劳动阶级才是为娱乐而娱乐,他们积蓄了相当的钱听一回戏去
除一日的劳瘁,那有闲心闲力来捧角呢?
以上所说便是广和楼富连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并无一字虚话,当然
有许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个学生捧角
家,说到这里真叫我痛哭。我瞒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钱?不知虚糜了多少
光阴?更不知牺牲了多少功课?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旷了课赶到广和楼去
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诱,便如此不能自拔地过了一年多。后来忽
然清醒便断绝了这种混沌生活。现在偶尔去广和楼时,一点没有捧角的心了。
我已经算是一个过来人,眼看这一帮后起的又在勾心斗角了,这种恶劣的习
惯将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为什么?对于我们学生。”我永远这样想。
廿五年五月十一日于北平
(选自《北平一顾》,1938 年 7 月,广州宇宙风社)
《自疚》
是星期天,想着父亲该没有上办公厅,该是在他的宿舍里的,一个星期
没有看见父亲了,便去看他。
天是阴的,虽然没有风,但是那阴森森的晓寒却要侵进骨髓似的尖厉。
把大衣领子翻起,扣紧,露在外面的脸同插在袋里的双手还是一阵一阵的冰
凉。路上因为几天阴雨,泥泞满街;走过那么长的下坡路,几乎把我滑跌了。
早上起来时,头就有点晕,心里也闷得难过。想着我也许要生病,但是
一路跟寒冷同泥泞挣扎,走到父亲那里时,也就把这不舒服忘记了。
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伏在他的大书桌上,低着头画画。我推门进来,
他只把眼睛从镜片上瞬了我一眼,便又继续画下去。我叫了声“阿爸”,就
在他对面坐下了。
父亲画的是窗外雨后的芭蕉:老的芭蕉叶渐渐枯萎黄落,但是新的幼芽
却在它的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