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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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舜英从明天起，我们的生活要改一个样子，所以我们今天大玩一下。
洪蔷，你换上那件漂亮衣裳，大姐也换身漂亮衣裳。
　董若仪我精神不好，不去跳舞。
　姚舜英大姐要去，去凑凑趣。
　洪蔷你自己？
　姚舜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件花衣服来）我预备好了的。
　洪蔷（翻箱子）马上就换？
　〔学校吃饭钟响起来了。
　董若仪吃饭钟，还早呢。
　洪蔷（几乎是唱着）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吃好的了，我们要去跳舞去
了。
　姚舜英你们要不要听一次无线电？
　洪蔷要。
　姚舜英也是最后一次了。无线电得还给方先生了。搬到公寓之后也就不
能听了。
〔姚舜英除去床前小箱子上盖的一块布，露出一个小收音机来。
〔姚舜英开收音机，对音。
〔顾丽君高高兴兴地跑进来。
洪蔷（拉住顾丽君的手）我们出去吃饭跳舞。
顾丽君不，章子寰约了我。
洪蔷丽君不理他，他是……
姚舜英（急止她）嘘！
顾丽君（很单纯地）他很好，他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样……
姚舜英听，别说话！
〔无线电在放一支歌曲：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
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
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
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洪蔷跟着唱，董若仪坐着发呆，姚舜英望着顾丽君，顾丽君拿起床头
的小钱包预备跑出去，也站在门边楞住了。
〔幕在歌声中下。
第二幕
人物董若仪顾丽君洪蔷姚舜英李妈警察周栩
蔡松年白玉华章子寰
秋天来了。
她们搬来公寓里已经住了三个月。
九月的秋天，北平的天气晴爽开朗，但是四个女孩子的这间屋里却是愁
云密布。
公寓是一所旧得褪了颜色的大公馆改建的，四个人住的这间大房子依稀
犹存当日的规模。
但是屋子可真旧了，墙上裱糊的花粉纸，已经一块块地剥落，红漆的粱
柱亦已略显欹斜，大方砖铺的地因为年湮岁久也有了许多残破。……
屋里仍旧摆了四张床，两张并在一起的是洪蔷同顾丽君睡的。另外两张
单摆着；靠近洪蔷的是董若仪的，另外一个是姚舜英的。墙角一堆大大小小
的箱子都是顾丽君的。箱子旁边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书及杂物。
每人的床前壁上，依然是从前学校时的装饰，那是洪蔷的主张：说是教
人能够常常想起那四年来一同在学校时的生活。只是茶几上放着的花瓶里的
花不知道多少时候没有换，不但花朵枯萎缩成了一团，就是叶子也都干了。
大清早，又是个大晴天，那四扇大方玻璃窗子上照满了黄金颜色的太阳。姚
舜英伏在书桌上改小学生的卷子，同时在翻着桌子上另外的书。洪蔷斜靠在
床上，也在看书，却难掩心中不安的情绪。顾丽君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背靠
着床栏织毛线，只有董若仪还盖着被高卧未起。
屋里寂静异常，顾丽君懒懒地站起来，走过去将玻璃窗上挂着的印花布
的窗帘全部都扯开。太阳光于是直接射进了屋子。
太阳光照在睡着的董若仪的脸上，是因为光线太强刺激了她？董若仪蠕
动了一下，用手挡住眼睛，翻了个身。董若仪（含糊不清）……吵死了，讨
厌……
〔董若仪于是把身体往下缩，连头缩进被子里去了。
〔姚舜英回头向坐在床上的洪蔷挤一下眼睛。
〔顾丽君撅着嘴生气。
顾丽君（嘟哝着）半夜不睡，早晨不起；她夜里吵别人就不说了。
姚舜英（低声）昨儿晚上什么时候睡的？
洪蔷我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也总是一躺下去就睡着了的。
顾丽君那敢情你舒服！我睡觉就听不得一点儿声音：她昨儿夜里又是一
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嘀嘀咕咕足折腾了一宿，　弄得我也到天快亮了，鸡
都叫了，才睡着。
姚舜英（忧虑的）啧，这样儿怎么行。
顾丽君好人都会弄坏了，还养那家子的病。
洪蔷（急止之）轻点儿！她听见人家说她有病，可是要发脾气的。
姚舜英是连带关系。也就是因为有病，所以就有了脾气。我们还是该让
着她点儿。
顾丽君（委屈得不得了）太阳照在她脸上，这不能赖我呀！也不该骂我
讨厌呀！
洪蔷病人要是讲理，也不算病人了。
顾丽君你说我。你昨天不是还跟她吵了架。
〔洪蔷笑了，低头又看书，不响。
顾丽君（怨气冲天）她就是待你好，你一嚷，她就不响了，舜英她是向
来就有点儿怕的。到了儿我一个人倒霉！
姚舜英看丽君这一股怨气。
顾丽君本来嘛，我越想越冤。
洪蔷小可怜儿！
〔顾丽君更欲有言，忽然董若仪又在翻身，大家吓得不敢响。
董若仪（伸出头来，两只眼睛还是迷迷糊糊地）别在背后骂我，我还没
有睡着呢！（面向里又睡了）
〔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又惊又觉好笑。
〔沉默良久。
顾丽君（愤愤地）不干了，我不干了！
姚舜英又发疯？你不干什么？
顾丽君我不住这儿了，我搬出去。
洪蔷神经病，你往那儿搬！
顾丽君（低头低声）反正有地方要我……
〔姚舜英对洪蔷作眼色。
洪蔷（招手）丽君，你这儿来。
顾丽君干吗？
洪蔷我问你话。
顾丽君你问好了。
洪蔷你过来。
〔顾丽君走过来。
洪蔷（拉着她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顾丽君（红了脸）我说什么？
洪蔷你说反正有地方要你，是不是？
〔顾丽君低下头。
洪蔷告诉我什么地方。
　顾丽君（声音轻得听不见）不说。
　洪蔷让我来猜好不好？
　顾丽君（打算把手挣脱走开）不……
　洪蔷不许你走，我一定要猜，跟舜英两个人猜。
　顾丽君（再也阻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讨厌鬼！
　洪蔷章……
　顾丽君（扑在洪蔷身上，笑成一团）你坏透了，你这个死东西！
　姚舜英（指指睡着的董若仪）别吵！别吵！
　顾丽君洪蔷可恶透了！
　洪蔷你得告诉我，你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顾丽君（扭转身子）我不理你了。
　洪蔷是啊！现在还理我们干什么呀！
　顾丽君（满面通红）我可真气了！
　〔顾丽君向外便走。
　洪蔷（拉住她）别价，别价，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顾丽君（惨淡地）穷到这样儿了，还闹着玩儿！
　洪蔷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次都没有这么穷；可是那一次我都没有这么
高兴。
　顾丽君为什么？
　洪蔷不为什么，就是这回穷得彻底，所以就穷得高兴。
　姚舜英（还在翻书，颇有同感）这回真是穷得彻底。
　顾丽君四个大人连一个“镚儿”都没有了。
　洪蔷我早就想开了，多穷也穷不死人，到了时候总有办法的。姚舜英你
呀，这回也是难得，你怎么会想开了。
　顾丽君前天晚上，你为了没钱买那块料子，就把我那瓶香水摔了，我都
没好意思说你。
　洪蔷（有点难为情）陈年的老账，算它干什么？
　姚舜英洪蔷这点儿不好。我看见你摔了两次东西了，可都是摔人家的东
西。
　洪蔷我自个儿的东西早就摔光了。
　顾丽君（指着桌上）这瓶香水不是你的？
　洪蔷送给你，我根本不用。
　顾丽君我不要。
　洪蔷你那瓶子早就空了，摔了有什么关系？
　〔洪蔷说到这儿自知无理，赧然一笑。姚舜英这家伙，又胖了。一只眼
睛都快没有了。
　顾丽君她吃得好，睡得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心里没有事，她不胖
还有谁胖？
　洪蔷我心里没事，你怎么知道？
　姚舜英（颇含深意）我知道。
　洪蔷（不许她说）啊！
　姚舜英我也要问你……
　顾丽君（连问）问她什么？
　洪蔷（情急）舜英！
姚舜英（望着窗外）不得了！不得了！
顾丽君（向外看）谁？
姚舜英李妈送衣裳来了。
顾丽君怎么不得了？
姚舜英到了日子。昨天就该给她钱的。
顾丽君可是拿什么给她呢？
姚舜英洪蔷，接近残酷的现实了，你还高兴得起来不？
洪蔷我高兴谁也拦不住。
姚舜英那你去搪账。
洪蔷（当时就急了）不，我不会说话。
姚舜英还是求着我了？
洪蔷谁让你是演说家呢？
〔外面李妈在喊：姚小姐，衣裳来了。
洪蔷看，她叫“姚小姐”，就不叫别人。
姚舜英（答应）李妈，我们在家呢。
〔李妈托着一叠衣裳进来。
李妈哟！今儿个四位小姐都在家，都不出门儿？
洪蔷不是不出门儿，是出不了门儿。
姚舜英李妈，你昨天怎么没来？
李妈（把衣裳分放在四张床上）姚小姐，我告诉您……（忍不住笑）
洪蔷有喜事，看你乐得这样儿。
李妈兵荒马乱的年头儿，那儿说得上什么喜哟。
顾丽君李妈，你说。
〔四面张望，见外面没有人。
姚舜英什么事？
李妈（压低声音）我们当家的回来了。
姚舜英那可真得跟你道喜了。
〔李妈乐得合不上嘴。
李妈（掩不住高兴）五年了，真不容易啊……
顾丽君他怎么跑出来的？
李妈您猜？
〔顾丽君摇头。
李妈开小差，（紧张地）您可不能说出去，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了可
没命！
顾丽君怎么会给你说出去。
李妈您想他还是己卯年夏天让日本鬼子拉夫拉走的。一大早儿出去，就
那么没有影儿啦。唉呀！一家子哭得翻了天，也哭不出个信儿来。起课，算
卦，都说是没有指望了。
姚舜英可是这下子人回来了，课也不灵，卦也不灵了？
李妈可不是，再也不信了，那些算卦的都是骗钱的。（一眼看见董若仪）
怎么？董小姐不舒服了，还没起。
董若仪（伸出头来）没有。李妈，我听你讲哪，你当家的怎么了？
李妈回来了，回来了，您说啊，这几年他苦子吃够了，混身都是伤，可
是路也跑远了，什么上海呀，南京呀，汉口呀，湖南呀，……那儿那儿都跑
到了。
洪蔷（羡慕地）多好，他都能跑这么远。
李妈可是他说真受不了日本鬼子的气，打仗的时候让中国人在前头拼
命，关饷的时候，可没有中国人的份儿。“简直受不了”，他说。（压低声
音）他们十几个弟兄就在……涿州，……有这么个地方不是？
姚舜英有。
李妈他们就在涿州北门外的高粱地里，杀死了五个日本兵就开了小差，
跑了。
董若仪（没听清楚）杀了几个日本兵？
顾丽君（大声）五个。
李妈他们就跑了，有两个就让日本兵给抓去了。
洪蔷（情不自禁）哟！
顾丽君抓去了之后……
李妈那还有命！那些个，都跑到山里当游击队去了。只有我们当家的跑
回家来。
姚舜英他惦着你？
李妈（害臊，低头笑了）可不是。
〔大家都笑了。
洪蔷你们看李妈脸红了。
李妈（撒娇）洪小姐！（静一静）他还要走呢。
姚舜英走？到那儿去？
李妈他也要打游击。
姚舜英你让他去？
李妈我让他去，公公婆婆也不让他去呀！再说他走了几年，公公婆婆心
里不舒坦，有气都出在我头上，我也受够了。
洪蔷（笑）那不是你也不让他去。
李妈他偷偷儿跟我说，让我跟他一块儿当游击队去……
姚舜英那也好呀。
李妈我说：好！当游击队也兴带家眷的呀！
姚舜英兴的，男的女的都兴当游击队的。
李妈抛头露面的，羞死人了，我可不干！
〔董若仪睡着干咳两声。
姚舜英大姐，差不多该起来了！
董若仪（坐起上半身）没钱，起来干什么，还是睡着好。
姚舜英李妈，我们该给你钱了。
李妈对了。昨天的日子，小姐们手上方便的话……
姚舜英就是不方便……
李妈那就过两天再说。
姚舜英真不好，你当家的回来，不是也得花钱……
李妈过两天儿，过两天儿不要紧。
董若仪（伸个懒腰）只要有两毛钱，我只要喝一杯开水……
洪蔷（瞪她一眼）作得那么穷像！
董若仪真的，真的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李妈（老大不忍，手伸到衣袋里）董小姐，我这儿有……
洪蔷（拦住她）李妈，她说着玩儿的。
〔董若仪也不敢响了。
李妈这怕什么，我真是有……
洪蔷（急了）不，不要，不要……
李妈（退后）小姐们还有衣裳要洗的没有？
洪蔷没有，今天没有。
李妈我走了。
〔李妈向外走。
姚舜英李妈，明后天给你钱，对不住你。
李妈（走着）那儿的话，我不是来要钱的。
〔李妈走远。
洪蔷（埋怨）大姐讨厌死了，这多丢人！
董若仪这有什么丢人的，我们穷就是了，也没有结交汉奸，也没有作坏
事情。
顾丽君（忍住一口气）舜英，我们吃中饭的钱还没有呢。
董若仪忙什么？我早饭还没有吃呢。
顾丽君谁让你不起来的！
董若仪（咳嗽着跨下地来）我现在不是起来了？
姚舜英（见她已穿好衣裳）你怎么不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