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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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寺内的知客僧及小沙弥搬了蒲团来,一一摆放在塔前,又在上首主位摆妥三张拜壂,最后抬上条几来,摆放成一个“口”字。
待一切都摆放妥当后,知客僧请已到场的书生们随意入座,并不序齿。
查公子一见,连忙叫上其他三人一道去占座,奈何谢停云身弱体虚,到底也抢不过身强力壮的那些个学子,霍公子与方稚桐格外要留意他,免得混乱中他被挤个好歹。最后四人虽说占到座位,只是离上首主位,实在是远了些。
查公子不是不遗憾的。
离主位近些,更能叫督学大人看得仔细些啊。
谢停云展开折扇,轻轻掩住口鼻,咳嗽起来,“查兄……对不住……是我拖累了大家……”
查公子见他脸色苍白,那一肚子的埋怨瞬间便都散了,“哎呀,谢贤弟不必自责。至少我们占到了座位不是?总比连座位都抢不着,只能站着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是!知客僧取来的蒲团有限,不过几十之数,然则到场的文人学子,却有上百人之众。还有许多书生因没能占到座位,只能站在他们身后。
霍公子也宽慰谢停云,“停云无须自责,此间视野开阔,可纵览全局,抬头望月,垂睫见水,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谢停云一看,果然他们所处的位置,再过去些,便是寺内的放生池,这时在晚霞映照下,微风拂过,荷叶轻摇,波光粼粼,一派大好景致。
方稚桐支颐而坐,笑着对三人道,“快想想,到时候做什么诗好,万不可丢了先生的颜面。”
查公子四下一看,果然已有学生在那里双眼半开半阖,摇头晃脑,如入无人之境,正在心中斟酌推敲。
霍公子轻敲他肩膀,“方贤弟莫胡闹。住持大师每年出的题目都不相同,便是这时做了,也未必切题。”
查公子闻言拿眼光直往他身上戳,他便呵呵一笑。
倏忽寺内传来集众的板声,划破禅寺上空绚丽的霞色,随
风送入众人耳中。
“……晚课开始了……”有人轻声低语。
暮鼓晨钟之间,庄严的梵呗声回荡在暮光里,渐渐抚平空气中的浮躁不安,一众文人学子渐次安然平静下来,或坐或立,倾听古刹经声。
待云板再响,晚课结束,已是日暮西垂时分。
众人用了知客僧送上的清粥与白面花卷,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住持法扁王大师,与便衣前往的松江知府季大人,督学大人相偕而来。
住持须眉如雪,神色平和,穿一件青绦玉色袈裟,足踩宕口蒲鞋,通身带着一种悠然宁静的气息。
知府季大人今日也是便衣简从,道袍丹舄,一副平易近人的打扮。督学大人自是早得了季大人授意,做轻简打扮。
前来参加诗会的文人学子,有如查公子这般消息灵通的,早知季大人会来,一见之下,更是强忍了喜色,暗自想要在稍后的诗会上力排众人,拔得头筹。
三人依宾主落座,住持轻轻一扬手,场内细小的交谈声便戛然而止。
“老衲欢迎各位施主光临本寺。本寺一年一度的月望诗会,不序齿龄,仅以诗会友。具务简素,还望各位施主海涵。”
众学子纷纷拱手,“住持客气了。”
住持微笑,继续道:“各位施主,今晚夜色宜人,倒叫老衲想起北宋时的大文豪东坡居士来。他曾于庐山西林寺,写过一首《题西林壁》。”
即刻有好卖弄的,在人群里头念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住持拈须微笑,“不错,正是。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有云: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东坡居士此诗,倒正印证了此语。只因红尘多扰,我等观世界,便如同隔雾看花,亦幻似真,不见根本。”
季大人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住持遥遥一指放生池内的水中月,“今年的诗会,便以‘真’为题,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请列位施主做诗一首,写在纸上。”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场外一棵苍松下头,方脸浓眉,直鼻阔口,留着三绺长髯,身穿褐色员外袍的中年人合扇抚掌一笑,“江老儿,想不到这松江府还有这等风雅的习俗。”
他身旁的矮胖子忙进言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松江府人杰地灵,历来文人辈出,诗画非凡……”
员外老爷一扬手中折扇,矮胖子即刻噤声,随老爷一道望着场内一众学子。有人已埋头奋笔疾
书,亦有人仍在冥思苦想。
谢停云稍加思索,便就着书僮早已磨好的墨,在纸上挥毫一气呵成。
他在同来的四人中,第一个收了笔,随后霍公子也做完诗,停下了笔。查公子与方稚桐差不多同时停笔。
自有寺中僧人前来一一收了诸人的诗作上去,交由季大人与督学大人阅评。
季大人每见好诗,便会以指叩案,朗朗而读。
“一种灵根天上来,几人知向此中培?津津生意无穷妙,叶自阴浓花自开。好诗!好诗!好一个叶自阴浓花自开!”(注:明曾朝节《赠凝斋翁》)
那名做得此诗的书生忍不住朝着季大人的方向一作揖,随后对四座拱一拱手,“区区不才,献丑了,献丑了。”
不消片刻,季大人与督学大人手边,便各放了十数张两人觉得极出色的诗作,并不时低声讨论。
“雨后香林好,风吹舞荷前。苍云团十地,青树老诸天。客问安心法,僧参无字禅。若容添懒卧,今古更相怜。诗是好诗,字更是好字!想不到我松江府竟有这等人才!”(注:明陈名夏《雨后》,略改)
俄顷,季大人又念:“舟过吴城驿,苍茫暮景斜。古刹淹日月,生计半鱼茶。碧草眠黄犊,青山映白沙。风光长似此,何处不为家。好好好!”(注:明罗钦顺《过吴城》,略改)
一旁的住持也不由得捋须微微点了点头,“风光长似此,何处不为家。好意境!”
连那站在古松下头的员外老爷,亦忍不住以扇击掌,扬声道:“好诗!好意境!”
季大人闻声,隔着人群遥遥望去,只见月色中,一个威严的身影站在苍松之下,身后伴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从。
督学大人并不认得,可是季大人是上过金銮殿的,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今上。
季大人激动得几欲自拜壂上跳起来,可是转而一想,皇上乃是微服私巡,倘若他当众揭穿皇上的身份,恐怕惹得万岁不喜,只能隐忍下来,稍后见机便宜行事。
最后季大人与督学大人共同选出这次月望诗会一等二等三等诗作各一名。谢停云第二,方稚桐第三,另有表现上佳者十人。
督学大人代表季知府为本次诗会表现优异者颁发笔墨纸砚等奖品,又格外褒扬了谢停云与方稚桐。
“不愧是东海翁张老大人的高足,有胸襟,更有才情,兼且写得一手好字,不错不错!”
季大人在一旁微笑拈须问:“今科可打算入闱?吾与督学大人极看好二位,为我松江学子争光啊。”
方稚桐忙与谢停云揖手道:“学生一
定全力以赴,不负大人所望。”
这边一问一答,看得周围未能拔得头筹的学子们艳羡不已。
查公子虽未能拔得头筹,倒也并不气馁。一双眼骨碌碌在人群中望了一圈,待方稚桐与谢停云自督学大人处领了奖品回来,拿手肘捅一捅方稚桐。
“想不到卖茶小娘子家的胖小子,倒也有点学问,竟也让他入了十佳。”
方稚桐及目望去,果见一个富态圆胖的秀才,面有得色地捧了一卷澄心堂的蜡生金花罗文宣纸,小心翼翼返回座上。
“可惜了那一卷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宣纸了。”查公子不无羡妒道。
季知府是很下了一番苦心的,奖品既要体现文人气质,又不能过于轻简,与师爷商量再三,这才选了产自浙江湖州善琏,尖齐圆健的紫竹狼毫笔,以及产自徽州,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徽墨,并有多年宿墨,一濯即莹的歙州砚与宣纸做奖赏。
这些东西均出自他的私藏,拿出来时候,很是心疼肉疼了一番,但是思及若能博得圣上青眼,这小小的一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查公子虽则眼馋那上好的澄心堂宣纸,但见月上中天,谢停云出来的实在久了,又只在寺里吃了顿极清淡的斋饭,担心他体力不支,遂提议:“我们这就送谢贤弟回去罢,免得谢老夫人担心。”
霍公子附和,“是啊,天色不早,停云,我们先回去罢。今次你好生回去,下次我们寻机再约了你出来游玩。”
方稚桐自然毫无异义,只是他在起身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站在还未散去的人群中,颇为得意的胖小子。
想起下午来时,隔着遥遥的人海,蓦然看见了卖酸梅汤的小娘子。
她——喜欢这胖小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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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张秘方(1)
亦珍与英姐儿在巷中道别,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归家。
亦珍敲开自家的门,汤伯一见是小姐回来了,悬了半下晌的心在才放了下来。
“小姐回来了。”
“嗯。”亦珍示意丫鬟招娣,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与汤伯,“这是在庙会上买的饴糖豆沙糕,给你和汤妈妈尝尝新鲜。”
汤伯忙双手接过油纸包,“多谢小姐!”
亦珍领着招娣进了垂花门,汤妈妈已经等在门后,见她安然归家,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又忍不住道:“才过了申正就回来了?怎么不与英姐儿多玩一会儿?”
亦珍笑起来,“我惦记母亲和汤妈妈啊。”
汤妈妈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庙会可热闹?”
“热闹!”亦珍一路往母亲住的正屋去,一路大略说起自己的见闻,待到了曹氏屋里,由汤妈妈与招娣伺候着抹了把脸,又洗干净手,这才坐在了曹氏床前。
“夫人,这就开饭么?”
曹氏点点头,汤妈妈便拽了招娣出了正屋,往后头厨房去了。
曹氏望着女儿两颊因日晒儿生的红晕,支起身抖抖索索想取了夜壶箱上头的茶壶为女儿倒杯水。
亦珍忙按住了她的手,“娘亲,您躺着,我自己倒。”
曹氏幽幽叹息,“娘没用啊。这身体说垮就垮了,倒连累你……”
“娘!”当年举家南下那会儿,亦珍虽然年纪尚幼,可是路途上的辛苦颠簸,她不是没有印象的。一口白米粥,一个水泊蛋,一点子肉糜蒸菜末,都是最先喂到她嘴里,待她不要吃了,母亲才吃的。路上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正午太阳晒得能烤出一身的油来,母亲和汤妈妈就一路拿蒲扇给她遮阳扇凉。两人热得一头一脸的汗,也没有教她热着过……
亦珍不想母亲自责伤怀,遂讲起在庙会上的见闻来。
“……有草编的鸟雀,一个个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和英姐儿还见着个草台班子,在下头看了半出草台戏……”
亦珍起身,站在母亲床前,捏着嗓子,荒腔走板地学那唱戏的,一歇歇扮做丫鬟,一歇歇又扮成小姐,转眼又憋粗了喉咙,假做老爷,虽则神形皆无,仍教曹氏看了笑出了眼泪,“好了好了,快别学了,当心憋坏了嗓子。”
曹氏拍了拍自己的床沿,亦珍便停下来,坐过去,“母亲,你快点好起来,等下次我们一道去逛庙会。”
曹氏握住了女儿的手,“娘知道你这是哄我开心,可是这唱戏的,乃是最低等的行当,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寻常人家宁可教儿女卖身为奴,也不教他
进梨园做戏子……你在家里学给我听,哄着我开心一场,也就罢了,出去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知道了么?”
亦珍知道曹氏这是为自己好,遂轻声应了,“女儿知道了,娘您放心。”
待用罢晚饭,亦珍又在母亲跟前陪着说了会儿话,见曹氏略有倦色,便向母亲告辞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已是掌灯时分。
招娣伺候亦珍洗漱,亦珍上了床,放下细纱蚊帐,枕着藤枕却如何也睡不着,便低声问睡在外头窄榻上的招娣,“招娣,你睡着了么?”
“没……”招娣惜字如金。
“我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罢。”亦珍侧身,面朝外间,望着从支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外间静默片刻,招娣才低声问:“小姐想说什么?”
亦珍想起晚饭前母亲说的话来,“招娣……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招娣比亦珍还小一岁,人长得黑黑瘦瘦的,不大爱说话,也不算机灵,但胜在老实肯干,吩咐下去的事,必定做得妥妥的。
招娣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婢子家里,还有阿爷阿娘,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
“一定很想他们罢?”
招娣在外间,轻轻一笑,“有什么想不想的。”
她娘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来娣。因是第一个闺女,总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