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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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曾经说过,自己怀中这个女子命中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外间,方才给瑶月诊脉的两个太医躲在墙角小声地谈论着:
“何兄,你看昭仪娘娘的身子以后还能不能再续龙脉?”
一把花白胡子的何太医摇了摇头,叹息道:“昭仪娘娘主要是被红花伤及本跟,这个孩子就算能撑过七月也是不能出生的。但现如今娘娘因外力小产,又是接连遭受丧子的打击,要恢复调理过来,难咯!”
第48章 第四十九章 回看血泪相和流(3)
第四十八章回看血泪相和流(3)
对于瑶月来说,如果是长皇子的逝去是雪、小产是霜,那么——墨琴在狱中自尽又是什么?
五月将始,春末夏初之时京城的艳阳依然渐渐增温,但整个大燕最尊崇的地方却仍然笼罩在春寒殷殷冷气里。
仪清宫享月阁里,更是笼罩着终日不散的冰冷雾霾。
纤白的手微微用力推开一扇雕花的朱红花窗,清晨还未染上热度的温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倚窗女子身上,她一直扶着窗栏的瘦弱手腕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只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是上乘羊脂玉镯。
玉镯空荡荡地晃在腕间,一如她空荡荡不知所然的心。
以前,唯一接触“宫廷”这两个字的的地方只有坊间流传的画本小说。也曾在什么正史上偶然见到记载后宫妃嫔的只字片语,可那时,自己就真的能读懂什么吗?又能从那些残卷或是杜撰中窥到这个地方的冰山一角吗?
瑶月发现她的一生到目前为止都是懵懂的,进宫的原因至今不知、进宫的目的更是不知、进宫的过程被迫不知……
“想我这样的人,怎么适合在这里生活?”瑶月叹息的同时,突然异常的想要见到家人,于是晚膳的席间,她请求皇上让左金吾卫大将军夫人进宫陪伴自己。
燕临瑄初闻是不禁有些讶异:“朕记得你同大将军夫人叶氏的关系并不好。”
瑶月对着面前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都无动于衷,她用筷子挑了几粒米饭,道:“以前是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叶夫人是臣妾的嫂子,姑嫂之间多亲近不好吗?”
燕临瑄微微一叹:“父皇子息单薄,朕也没有兄弟姐妹,不然你也不至于远到要请叶夫人进宫。”
瑶月戳着米饭的手忽然剧烈颤动了一下,整碗米饭几欲倾倒,她连忙扶住碗。燕临瑄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的双唇微微嗫嚅,隐隐地是“子息”两个字。
忽而思及什么,燕临瑄慢慢道:“说起来,代郡夫人当日倾慕顾卿之心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啊。记得叶夫人和慕容将军成婚那日,京城坊间还流传着还流传着一句话:虽进一家门,不嫁一个人……”
“圣上,”瑶月突然出声打断了燕临瑄的话,甚至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的意味,“臣妾与叶夫人之间多有嫌隙也罢,多年不见彼此生疏也罢,能不能说得上话还应等叶夫人进宫再谈,臣妾今日不过是想要圣上一个点头。”
燕临瑄微笑地看着她:“朕并没说不点头,朕只是想起叶夫人似乎是有孕的人了,不知是否行动方便。”
瑶月闻言不由诧异道:“嫂子有孕?”她想了又想才想起来,似乎是正月元宵节之时叶贞玉没有来,自己曾经问及,伯父和谨哥哥回禀说家中有喜,自己似乎还赐给叶贞玉玉带锦帛长命锁什么的。
“想来嫂子也应该快临盆了……这么大的事,臣妾倒是忘了。”瑶月难道舒展了笑颜,转念问燕临瑄道:“臣妾都忘了的事,不知圣上是如何记起的?”
燕临瑄举箸的手一顿,他夹了一口蛋花放进瑶月碗中方才回答:“偶然记起而已。”
吃完晚膳,瑶月漱口之后坐到梳妆台前,燕临瑄随着她过来并拿起一根素色玉簪比着她的发,作势挽起。
自从小产过后,瑶月常常会夜中惊梦,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待到辰时过后又会渐有睡意,小莹吩咐尚工局做了颜色质地厚重可挡光的窗帘遮住窗外艳阳、祝双特地同在太医院的医女一同调制了安神助眠的熏香燃起,于是瑶月这回笼觉一睡几乎可以睡到日暮。
故而每次燕临瑄处理完要紧的政事之后来到仪清宫,看到的往往是素衣披发的瑶月。每次晚膳之后,燕临瑄常常会在仪清宫驻留一会儿,随手给瑶月挽发。
因为挽的只是很简单的珠髻,没几天燕临瑄已经做到得心应手了。他一边挽着,突地听到门外传来一些争执声。
瑶月显然也注意到了,在镜中用眼神示意燕临瑄,燕临瑄看都没看一眼,待挽好最后一缕
青丝之后他才扬声道:“黄冬——”
大内总管黄冬疾步走进来,哈腰道:“圣上恕罪,一个新来的竖子不懂规矩……”
燕临瑄转身,“是那个宫里的?为的什么事?”
黄冬偷眼瞅瞅端坐在圆凳上的瑶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燕临瑄了悟。
冷不丁的,瑶月在他身后出声道:“圣上,是不是什么要紧的政事?若是有圣上还是先去处理政事吧。”
但是,燕临瑄此刻微微踟蹰的样子显然不是遇到要紧事的样子。
瑶月放下拨弄钗盒里珠钗的手,扭过头狐疑地看向燕临瑄。
“那,朕走了。”手指安抚般地拂拂她的鬓发,“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明日朕会宣叶夫人进宫陪你的。”
燕临瑄离开后,瑶月便没有什么精神做别的,而且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
见她木然地坐在小塌上发呆,祝双担心她是睡多了迷糊,便上前劝她出去走走:“娘娘,现在天气刚好,一点都不冷,要不然奴婢们陪您出去走走吧。”
瑶月懒懒地看了她一眼,“走什么?现在什么季节了,迎春蔷薇早谢了、牡丹芍药也快过了花期,只有荷花。”
小莹收拾好妆奁盒过来问道:“娘娘不喜欢荷花吗?”
“那倒不是,”瑶月轻轻摇头,有些叹然地说:“只是想起以前本宫还未嫁之时,表哥几乎一到夏日就带着本宫去灞桥游湖——春日雁塔看桃花、夏日游湖赏芙蕖、秋日采菊东蓠把酒、冬日瑞雪寻梅到我家……这东林书院的四季集会可不是只我们兄妹俩而已啊,多少京城的才子、高门的娇女都是结伴一齐去的。那样的盛况,本宫自从进宫后便再看不到了……”
她话中的落寞和追忆深重几许,话里描绘的情景亦让听者神往。小莹最是喜欢热闹的,逮着瑶月问道:“这士林才子们参加无可厚非,那怎么还会小姐们参加呢?”
“这你就不懂了,”瑶月微微一笑,“东林书院是什么地方?世家大族的子弟读书修学的首选之地,凡是能进了东林书院的学生以后泰半都能进太学,而进了太学便等于是半个官了——你们说那里的学生是不是都该有几个姊妹或者近亲的小姐?既然有,那就断断没有公子们出去呼朋唤友集会游玩赏景不带着自己妹妹出来见识见识的了。”
小莹还是有些迟疑:“就算是小姐们想去,那家里就不反对吗?”
小莹话音还未落,祝双和瑶月便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小莹郁闷地腹诽。
“小莹,你平时不是很喜欢不拘礼节的吗?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更令小莹心有戚戚焉的是,说这句话的竟然是一向性格严谨的祝双。
小莹的脸在两人的注目下有些泛红,她小声道:“崔女史曾撰写《女子范论》,虽未果却一直以此教授奴婢们。”
崔女史……瑶月嘴角一抽,看向祝双:“祝双你也学过吗?”你也被荼毒过吗?
祝双摇头:“奴婢归崔女史所管之时已过豆蔻之年,加上奴婢自小也略通些文史,崔女史便不再礼仪上对奴婢多做约束。”真是幸好啊!
瑶月又把目光转回小莹身上,还带着一点同情的意味:“小莹,你知道有句诗曰:‘七夕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吗?你可知古人尚有男女老幼偕同出游?《诗经》中的投桃李报琼瑶、琴瑟友淑女吗?”
小莹恍然:原来名为集会游玩实为交友!
“可,皆是未婚男女——会不会?”
“哼哼!”瑶月理所当然地道:“兄长是干什么用的?”
小莹彻底大悟,笑道:“那娘娘必定是集会上最为瞩目一个了!”娘娘这么美,肯定的!
瑶月却否认道:“不是,表哥从来不让我刻意出风头的。倒是、倒是墨琴每次都……挺能闹笑话的。”
墨琴……瑶月说着说着便愣住了,自从小产之后自己差不多就要把墨琴被囚禁掖庭的事情给忘了。她徐徐叹道:“不知墨琴现在怎么样了……”
祝双和小莹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担忧。但她们未避免瑶月伤心只得劝道:“娘娘当日曾嘱言掖庭令,相必墨琴不会受什么折磨的。”话虽这样说,可她们心中都知道,进了掖庭而不受折磨那是就算天上下红雨都不可能的发生的事。
“呀,娘娘!”小莹突然想到什么,疾声道:“圣上不是说了明日宣叶夫人进宫吗?娘娘不准备些什么赏赐给叶夫人吗?”还有叶夫人肚子里的小孩子。
“喔,你不说本宫倒是忘了。”一想到明天能见到家人,瑶月倒也恢复了几分悦色,她边想便盘算道:“嫂子快要临盆了,送些补品给她补身子吧……还有嫂子肚子里的孩子,诶,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男是女都要送长命玉锁,保佑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健健康康地长大……”
烛光映窗纸,也映出女子们便碎碎低语便忙碌的身影——这时的享月阁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最热闹的时候。
为了迎接进宫陪伴自己的嫂子,瑶月把自己专用的凤辇派到紫宸门前去接叶贞玉的安车。
当叶贞玉看到如此华丽的辇驾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说不震惊是假的,她想起和瑶月以前的纠葛,不禁局促地看向自己夫君。
慕容谨神色未变,如同早就料到一般。他握着妻子的手、扶着妻子的腰,亲自送她上凤辇。面对叶贞玉的微微失措,他叮咛道:“不要紧张,昭仪娘娘招你进宫只是因为深宫寂寞思念家人——况且昭仪娘娘近月来多罹不幸,你就安慰安慰她便好了。”
夫君的话果然有作用,叶贞玉听罢心中稍安,她点了点头顺从地在凤辇中坐好。慕容谨松开她手的那一刻,最后轻声说:“注意自己的身子,要是有什么感觉不适的地方就和娘娘说,娘娘其实是……很好相处的人。”
凝视着慕容谨殷切关心的眼神,叶贞玉心中一暖,和慕容谨分开的手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终于不再紧张。
随着凤辇而来小莹看到他们夫妻情深的样子忍不住赞叹:“慕容大将军真是好郎君,叶夫人真真好眼光啊!”
但是,在紫宸门前不紧张了不代表到了仪清宫真的不紧张。一路上叶贞玉不停安慰自己:我好歹也是高门出身的正经小姐,进个宫算什么?我姐姐不是也是宫妃嘛!没什么好忐忑的……
这种程度的自我安慰跟没有安慰一样——叶贞玉虽然有一个也做了宫妃的姐姐,但是她和叶淑玉自小就不亲近,以至于叶淑玉做了七八年的宫妃了都没想起来让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进皇宫开开眼。而且叶淑玉左右不过是个御女,这个位阶和瑶月的昭仪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真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那么紧张,就好像坐在华美宫室里凤钗锦衣的女子不是自己所熟识的慕容瑶月一样。
叶贞玉随着小莹走进仪清宫享月阁,在身着藕合色宫装的妃子面前恭谨地行礼:“妾身叶氏参见昭仪娘娘。”
“嫂子身重就不必多礼了,小莹快扶起来。”瑶月一脸温和的笑容,往日被人交相称赞的水灵瞳眸宛若一潭温泉,静谧而和暖。
叶贞玉起身,却不可抑制地细细打量眼前和自己印象中大不相同的女子。
那眉眼还是那般艳丽,那容颜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她那依旧美丽动人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抹着厚厚的脂粉,妆扮成当年她宁死也不愿变化的模样……还有她眉梢眼底的的淡淡沧桑是脂粉无法掩饰的,那灵动清澈的眼瞳幽深,仿佛藏着无尽的往事、无尽的言语。
“娘娘你——变了好多……”叶贞玉脱口而出,语中带着深深的讶异。
“是吗?”瑶月的笑微微一凝,让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的叶贞玉顿时懊恼地脸都红了,连连称罪。
瑶月摆了摆手,吩咐宫人上瓜果甜点,又亲自扶着叶贞玉坐好:“嫂子不必紧张,本宫没有怪罪嫂子的意思。这深宫之中本就难得听到真话,乍一听嫂子的真话本宫只是有些许不适宜而已。”
叶贞玉听出她言语中的落寞,想到这些日子里在府中听到的自宫中传来关于她的消息——丧子、小产和……即将身为人母的叶贞玉忍不住怜惜泛滥,“有时候真话不一定好,也许真话伤人;谎话也不一定不好,也许谎话可以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