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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平凡的世界(三)-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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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小伙在土地上的那股勤劳劲头,很象他死去的三爸金俊斌。但他又比他三爸活泛,尊
老爱小,见人不笑不说话。不论谁家有难处,只要他能帮上,就会尽力而为。更主要的是,
他和人交往的时候,总谦让着叫自己吃点亏——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最受人尊敬的品
质。事物就是这样奇怪——一条西葫芦蔓上却结出了一颗南瓜!

几年来,金强背着大哥和老人的贼名,异常痛苦地生活着。家里所有的农活也都撂给了
他。有时候,当耳朵边传来别人对他家的无情讥笑时,他真想操起杀猪刀子,把父母和大哥
都一起捅死!他忍受着耻辱和折磨,没明没黑泡在山里,眼泪直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啊!他
还鼓不起勇气跑到公安局去告发他的亲人,以便及早结束这黑暗的生活……现在,他脸上染
着烟灰,坐在灶火圪崂里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炉灶里添柴。

此刻,他并不难受,反而觉得心里很轻快。当公安人员把铐子戴到父母和大哥的手上的
时候,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镣铐就“哗啦”一声打开了,他的日子也许将更艰难,但他自己
是清白的。做一个清白人多么好啊!他知道,双水村大部分人不会把他和家里的其他人混为
一谈。

金强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在烟熏火燎中看见进来的是卫红。他立刻感到
浑身象抽了筋似的绵软……卫红是孙玉亭的大女儿。此刻,她怎么独个儿走进这个丧失了名
誉的家庭呢?

其实,在此之前,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孙玉亭的这个大女儿,一两年前就和金强产生了
很深的感情。

他们的恋爱是从大山里开始的。

责任制以后,碰巧孙玉亭的几块地都和金强家的地紧挨着,玉亭和凤英劳动实在差劲,
好多情况下,都是他们的大女儿卫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至于金强家,我们知道,其他人都
在忙“生意”,山里的活也是金强一个人干。

两个青年常常在相邻的地里不期而遇。卫红终究是个女孩子,地里的活干起来相当吃
力。有些活路她实际上根本干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泪。这时候,金强就把自己地里的活
撂下,过来先帮她干活。人心是肉长的。久而久之,孙卫红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金强更亲
的人了。金强帮她干完活,她就又过去帮金强干活。后来,他们实际上是一同在耕种两家相
邻的土地。他们在劳动中建立起无比深厚的爱情。两个人在山里同吃各自带来的饭;休息的
时候,卫红给他补缀柴草挂破的衣衫,他给卫红挑扎在脚心的葛针……谁都知道,金家和孙
玉亭家的矛盾极其深刻。两个相爱的青年也都清楚这一点,但爱情的藤蔓可以越过任何篱笆
而盘缠在一起。他们是双水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前两年“朱丽叶”年龄还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实
际上属于何种性质……在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以后,金强已经忘记了他的“朱丽叶”他更不会
想到,亲爱的卫红在这时候走进了他的家门——她可是从来也没上过他家的门啊!

不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在金强的脑际掠过:卫红是不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从
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了?

完全可能!是啊,哪个女人再愿跟他这样家庭的人结亲呢?

金强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望着立在他面前默默无语的卫红,不知该说什么。

卫红仍然默默无语。金强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立了一会,便坐在灶火圪崂,替他
拉起了风箱。

金强木呆呆地站在旁边,闭住的眼睛——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揭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米汤。

开锅以后,卫红站起来,低头抠了一阵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我
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

这位十九岁的姑娘说完这句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旁。

金强又感动又激动,说:“你给你爸你妈说了没?”“没……”卫红仍然低头抠指甲,
“最好叫个大人给他们说一说……”

大人?他家哪来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强知道,玉亭叔革命性很强,他怎么可能
让卫红和一个“阶级敌人”的子弟结婚呢?再说,那年为玉亭叔和他三妈王彩娥的事,两家
人结仇太深……

金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亲爱的人说:“你先回去,罢了叫我想个办法。”

卫红走后,悲喜交加的金强先硬劝说着让他妈喝了一碗米汤。

此后,他就一个人蹲在院墙角里,困难地咽着吐沫,不知该怎样给玉亭叔说他和卫红的
亲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尽管和他们家、玉亭叔家的关系都不好,但这终究是个“大
人”。他知道,二爸二妈对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对父母和哥哥那样心怀敌意。事到如
今,也许只能依靠二爸为他作主……金俊武听完侄儿给他叙说了他和卫红的事后,震惊得目
瞪口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场,但万万料不到二侄子和孙玉亭的女儿粘到了一
搭。

他首先气愤地想起孙玉亭和俊斌媳妇的“麻糊”事件。虽然那事过了好几年,一想起来
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过,另有一股热流随即淌过了这个硬汉的心头,他为孙玉亭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而感
动不已。不简单啊!一个十九岁的女娃娃,能在这样的关头做出这样的抉择,能不叫人眼窝
发热吗?

金俊武没有往下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侄儿的请求。

金俊武同时意识到,他将要负起的是一个大家庭主事人的责任。弟弟俊斌那门人,死的
死,走的走,已经断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虽然活着,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强一
条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让这家人也绝了门。金强已经二十六岁,如果不是卫红这么好
的孩子,那个女娃娃还愿意和贼门人家结亲?要是金强打了光棍,大哥那门人也就断了后
代,金家的后世不堪设想!要是这样,他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但是,金俊武答应了侄儿之后,才感到这事十分棘手。他和孙玉亭多年来一直势不两
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说,上玉亭的门本身就令他万分为难!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脸去为侄儿求亲——金家再有什么资本逞强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现在孙玉亭家的黑窑洞里,也着实让玉亭两口子大吃一惊。

虽然金俊文一家已经臭不可闻,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对金家湾事实上的领袖登门拜
访,感情上敌对的孙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种荣幸之色。在农村,不管你身居何种要
职,如果你家境贫困,就自然对家境好的人心怀敬畏,更何况,这金俊武不仅光景在村中拔
尖,同时也是双水村的领导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礼!

贺凤英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为金俊武倒了一点白开水。金俊武反客为主,给孙玉亭递
上一根纸烟。

俊武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侄儿和卫红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两个娃娃的婚
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们清楚,几年来,我和他们也早断了来往,别了兄弟之情。
但金强是个好娃娃,这村里人都能看得见。

“至于咱们两家的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后成了亲戚,我想也不必再计较过去的
那些碰磕。同村邻居,有点什么不美气也是难免的。你们都有文化,我想会宽怀大度对待这
些事。再说,就是我们之间有点不和,也不应该影响娃娃们的亲事……”

金俊武雄辩而诚恳地对他的前对手说了一大堆热枕话。

孙玉亭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夹纸烟的手指头索索的抖着,别过脸不再看金俊武。
贺凤英也吊着个脸一言不发,低头在锅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颗老南瓜。

黑窑洞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
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

谈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个硬钉子,尴尬而痛苦地退出孙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刚走,孙玉亭就把大女
儿叫到跟前,盘问了半天,卫红不仅说出真情,还顶嘴说她非和金强结婚不可!

恼羞成怒的孙玉亭费劲地脱下一只破鞋,一直追赶着把女儿打出院子,又撵着打到了坡
底下。贺凤英喊叫着冲出来,打了孙玉亭一记耳光,才制止了他的张狂。作为母亲,不论她
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凤英当然要护着女儿。

贺凤英怕出逃的卫红寻了短见,一路哭着去寻找孩子。当她路过田福堂家的硷圈时,躺
在碾盘上晒太阳的支书问妇女主任:“你哭什么哩?”

凤英毕竟是妇道人家,马上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支书叙说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好事嘛!玉亭还给我做工
作,让润生和寡妇结亲,说两个人有了爱情,大人就不应该阻挡,他怎能阻挡自己娃娃的爱
情哩?再说,卫红又寻了个打着灯笼也找不下的好人家……”

在孙玉亭家闹翻天的时候,金俊武却在自己家里愁得一筹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败告
诉侄儿,以免孩子遭受打击。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攻克孙玉亭这座顽固的堡垒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孙少安。是的,也许只有少安才有能力说服他二爸。当然,俊武知
道,少安现在砖场倒闭,处境险恶,心情很坏,此刻麻烦他实在不合时宜,但他已走入绝
路,只能去求他了!

金俊武决定马上去找孙少安。


第二十三章

金俊武一见孙少安,才吃惊地发现,前一队长已经被砖场的倒塌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小
伙高大的身躯象他父亲一样罗了下来,脸色憔悴而黑瘦,眼角糊着眼屎,嗓子也是沙哑的。

俊武先安慰了他一番。尽管他出于诚心,但话语是空泛的。他知道,几句安慰话解决不
了少安的问题,如果少安缺的是粮食,那他金俊武有能力帮助这位年轻的朋友。孙少安尽管
心情坏到了极点,但他不能拒绝俊武的请求。他答应当天就去找他二爸。

哈呀,这孙玉亭真的成了个人物!他刚把双水村的一条好汉赶出了门,另一条好汉又上
门求他来了。

玉亭这阵儿腰杆子确实很硬。他吸着少安的纸烟,拿板作势地听侄儿七七八八给他说好
话。

“不同意!就是这话!你别再给我灌清米汤了!”孙玉亭很有气魄地打断了少安的话。
如果在前不久,少安红火热闹的时候,他决不敢对侄儿如此态度生硬——那时是他有求于侄
儿。可是现在,你少安小子还不如我!我穷?我不欠债呀!

你小子屁股后面欠一堆帐债,有什么资格教导老子?“你甭再为金俊武小子说情了!你
自己连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你先甭说其它事,你二妈的四十块工钱我们还等着用哩!你
最好先把钱给我们开了,再去管两旁世人的事!”

孙玉亭俨然以一副债主的神态对他以前敬畏的侄儿说话。

孙少安气得嘴唇直哆嗦。他没想到,连无能的二爸也不把他当一回事了。

唉,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已认定他孙少安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既然是这样,人们有
什么必要尊重一个在生活中软弱无力的人呢?

孙少安一看他没本事再说服张狂的二爸,只好沉着脸从这个破墙烂院里走出来。他难受
地咽着吐沫,喉骨结在不停地上下滑动。他并不计较二爸那些过分刺人的话,而更多的是为
自己的处境悲哀。唉,他孙少安现在竟手无缚鸡之力了!少安下了二爸家的小土坡,半路正
好碰见担水的孙卫红。他拦住妹妹,询问了她本人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卫红很有主见地告诉
大哥,她坚决要和金强成亲。

孙少安大受感动。他以前没有想到,他二爸二妈那样的人,竟生下这么个好娃娃。少安
感到,卫红妹妹在骨子里有孙家的那种硬劲。

他于是给妹妹出主意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爸你妈是什么态度,只要你本人坚
决,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行事!你知道,婚姻是自由的,到时候谁也挡不住你们!”

卫红抹去眼角的泪水,严肃地对大哥点了点头。孙少安走出田家圪崂,淌过东拉河,直
接去金家湾向俊武报告了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这宗亲事就暂时被搁置起来……冬至过后不久,阳历一九八二年快要结束的几
天,随着西伯利亚大规模寒流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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