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继阁小说网 > 文学电子书 > 平凡的世界(三) >

第10章

平凡的世界(三)-第10章

小说: 平凡的世界(三)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
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
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
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
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
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
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
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
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
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
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
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
漫。每个人手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
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
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
味。骄傲?

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
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她要去看他的宿
舍。

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

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你……不进来吗?”她在里
面轻声问。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
开大牙湾?”

晓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
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场。”

“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

“晚上十二点。”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
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
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
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
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
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
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第十章

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
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
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
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
亲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
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交流
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

沉默。

血液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射出爱恋的火花。

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他们犯了那
个美好的错误……)。

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
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
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
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
的子民。

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
息。

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色,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
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

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
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
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
失了吗?

没有。

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
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
个班交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
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

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

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湾,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
下因工亡故的矿工。”

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
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
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
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
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
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
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你说!”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
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
也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
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
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
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
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
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
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
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
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
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
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
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
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
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
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
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
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
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
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
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
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
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
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
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

“噢……”

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
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
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