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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布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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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负责的共产党员。 

  解放P城的战斗结束后第三天,钟亦成接到通知去S大学礼堂参加全市的党员大会。严寒的天气,钟亦成身上穿的棉袄是四年以前他十三岁时母亲给他缝的,已经太小了,冻青了的手腕露在外面,胳肢窝紧巴巴的,举动不便;他的下身,御寒的只有一条早已掉光了绒毛,“赶”成了一个个小疙瘩的绒裤。除了上衣口袋里有一支破钢笔和一个小本子以外,他的样子并不比沿街行乞或者爬在垃圾堆上拾煤核的孩子们强多少。但是,他的浓而短的眉毛像双翅一样地振起欲飞,他的脸上呈现着由衷的喜悦和骄傲,他的动作匆忙而又自信:我们胜利了,我们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和全中国的全权的主人。他走在顺城街上,看到沿街颓败的断垣和旧屋,他想:我们要把这一切翻个个儿。他还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在抢运垃圾。战斗一停止,军车就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投入了这场清除垃圾的战斗,眼看就要把秽物全部、彻底、干净地消灭了,而P城的垃圾问题,曾经被国民党的伪参议会讨论过三次,作过三次决定,收过无数次“特别卫生捐”,拨过许多次“特别卫生费”,最后还由伪中央政府的监察院前来调查了多少次,其结果却是官员们吞没费用而垃圾在吞没城市。现在呢,刚解放三天,垃圾已处于尾声,丧失了它的全部威力,这是我们把它消灭的,钟亦成想。他又看见了几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缩地发抖。别忙,我们会使你们成为文明的、富裕的、健康的有用人材。他走近S大学,他看到了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臂上佩戴着“P城卫戍司令部”的标志的战士,他迫不及待地远远地就掏出来上级给他发的红色入门证,向警卫战士挥动:“我是党员。”入门证是会说话的,它在向战士致敬:“致以布礼!”战士怀着敬意向年轻的秘密党员微笑了,“我们会师了。”这笑容说道。“我们再不怕逮捕和屠杀了,因为有了你们!”钟亦成也报之以感激的笑容。这次党员大会要谈什么呢?走近礼堂的时候钟亦成想,会不会会后组织一部分人去台湾呢?要知道,我们是饶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了,以我的年龄,更便于隐蔽和秘密活动。那就又会看到国民党军、警、宪的刺刀,又要和C。C,和中统打交道……那更光荣,我一定第一个报名。 

  他走进了礼堂,倏地一下,他惊呆了。 
  原来有这么多的共产党员,黑压压的一片,上千!P城有二百万人口,上千名党员,这在日后,在共产党处于公开的执政党的地位以后,也许是太稀少了,然而,在解放以前,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在无边的黑暗里,每一个党员,就是一团火,一盏灯,一台播种机,一柄利剑,培养和发展一名党员,其意义绝不下于拿下敌人的一个据点和建立我们自己的一个阵地。在严酷斗争的年月,每个党员都是多么宝贵,多么有分量!习惯于单线联系的钟亦成,除了和上级一位同志和本支部的四名党员(这四名党员在四天以前彼此从不知晓)个别见面以外,再没有见过更多的党员。如今,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庞大的队伍,堂堂正正地坐在大礼堂里,怎么能让人不欢呼、不惊奇呢?他好像一个在一条小沟里划惯了橡皮筏子的孩子,突然乘着远航大轮船行驶到了海阔天空、风急浪高的大洋里。 

  何况,何况悲壮的歌声正在耳边激荡: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一个穿军服的同志(当然,他也是党员!)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打着拍子教大家唱《国际歌》。过去,钟亦成只是在苏联小说里,在对于布尔什维克们就义的场面的描写中看到过这首歌。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你要打铁就得趁热…… 

  这词句,这旋律,这千百个本身就是饥寒交迫的奴隶——一钱不值的“罪”人——趁热打铁的英雄的共产党员的合唱,才两句就使钟亦成热血沸腾了。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悲壮、这样激昂、这样情绪饱满的歌声,听到这歌声,人们就要去游行,去撒传单,去砸烂牢狱和铁锁链,去拿起刀枪举行武装起义,去向着旧世界的最后的顽固的堡垒冲击……钟亦成攥紧了拳头,满眼都是灼热的泪水。泪眼模糊之中,台上悬挂的两面鲜红的镰刀锤子党旗,党旗中间的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巨幅画像,却更加巨大,更加耀眼了。 

  礼堂其实也是破破烂烂的。屋顶没有天花板,柁、梁、檩架都裸露在外面,许多窗子歪歪扭扭,玻璃损坏了的地方便钉上木板甚至砌上砖头,主席台下面生着两个用旧德士古油桶改制的大炉子,由于煤质低劣和烟筒漏气,弄得礼堂里烟气刺鼻,然而所有这一切,在鲜红、巨大、至高无上的党旗下,在崇高、光荣、慈祥的毛主席像前,在雄浑、豪迈、激越的国际歌声当中,已经取得新的意义、新的魅力了,党的光辉使这间破破烂烂的礼堂变得十分雄伟壮丽。 

  解放P城的野战部队的司令员、政委们,在地下市委的基础上刚刚充实起来的新市委的第一书记和第二书记们,原地下的学委、工委、农委的负责人们,早在战斗打响以前便组建起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P城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们……坐满了主席台。他们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或者灰色的干部服,服装都是成批生产的,穿着并不合身,而且由于从来顾不上浆洗熨烫,都显得皱皱巴巴。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由于熬夜,眼睛上布满了血丝,他们当中最大的不过五十岁,大部分是三四十岁,还有一些是二十岁刚过的领导人(这在钟亦成看来已经是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了),大都是身材精壮、动作利索、精力充沛;没有胖子,没有老迈,没有僵硬和迟钝。从外表看,除了比常人更精神一些以外并无任何特殊,但他们的名字却是钟亦成所熟悉的。其中几个将领的名字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国民党的报纸上,那些造谣的报纸无聊透顶地刊登过这些将领被“击毙”的一厢情愿的消息。现在,这些在国民党的报纸上被“击毙”过的将领,以胜利者、解放者、领导者的身份,在战斗的硝烟刚刚散去的P城的讲台上,向着第二条战线上的狙击兵们,开始发表演说了。 

  一个又一个的领导同志作报告。湖南口音,四川口音,山西口音和东北口音。他们讲战争的局势,今后的展望,国民党对于P城的破坏,我们面临的困难和克服困难的办法……每个领导人的讲话都那么清楚、明白、坦率、头头是道、信心十足,既有澎湃的热情、鼓动的威力,又有科学的分析、精明的计算;像火线宣传一样地激昂,又像会计师报账一样地按部就班,巨细无遗;却没有在刚刚逝去的昨天常常听到的那些等因奉此的老套,陈腐不堪的滥调,哗众取宠的空谈,模棱两可的鬼话和空虚软弱的呻吟。这不再是某个秘密接头地点的低语,不是暗号和隐喻,不是偷偷传递的文件和指示,而是大声宣布着的党的意志,详尽而又明晰的党的部署,党的声音。钟亦成像海绵吸水一样地汲取着党的智慧和力量,为这全新的内容、全新的信念、全新的语言和全新的讲述方式而五体投地、欢欣鼓舞,每听一句话,他好像就学到了一点新东西,就更长大了、长高了、成熟了一分。 

  不知不觉,天黑了,谁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小时?电灯亮了。多么难能可贵,由于地下党领导的工人护厂队的保护,发电厂的设备完好无损,而且在战斗结束四十几个小时以后,恢复了已经中断近一个月的照明供电。多么亮的灯,多么亮的城市!但是,随着灯亮,钟亦成猛然意识到:饿了。 

  可不是吗,中午,为了赶来开会,他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只是在小铺子里买了两把花生米,现在,已经这样晚了,怎么能不饥肠辘辘呢?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主持会议的军管会副主任打断了正在讲话的市委领导,宣布说,市委第一书记最后还要作一个较长的总结报告,估计会议还要进行三个小时左右,为了解决肚子里的矛盾,刚才派出了几辆军用吉普去购买食品,现已买回来了,暂时休会,分发和受用晚餐。 

  于是满场传起了烧饼夹酱肉,大饼卷果子,螺丝转就麻花,也还有窝眼里填满了红红的辣咸菜的小米面窝头和煎饼卷鸡蛋。簸箩、提篮、托盘、口袋,五花八门的器具运送着五花八门的来自私商小店的食品,看样子买光了好几条街的小吃店。钟亦成的座位靠近通道,这些食品他看得清楚,馋涎欲滴,烧饼油条之类对于生活穷困的他来说也是轻易吃不着的珍品啊。但他顾不上自己吃,而是兴高采烈地帮助解放军同志(大会工作人员)传递大饼麻花,远一点的地方他就准备合度地抛掷过去,各种简朴而又适口的食物在刚刚从“地下”挺身到解放了的城市的共产党员们的头上飞来飞去,笑声,喊声——“给我一套!”“瞧着!”“还有我呢!”响成一片,十分开心。革命队伍,党的队伍在P城的第一次会餐,就是这样大规模地、生气勃勃地进行的,它将比任何大厅里的盛宴都更长久地刻印在共产党员们的记忆里。像战士一样匆忙、粗犷,像儿童一样赤诚、纯真,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亲相爱……共产主义是一定要实现的,共产主义是一定能实现的。 

  可是,钟亦成是太兴奋了,食物一到手他立即传送给别人,似乎快乐就产生在这一收一递里,结果,他却没有留给自己。接连三个柳条编的大簸箩都见了底,第四批食品却不见来,原来,食品已经分发完毕了。由于饿,也许更多地是由于高兴,人们狼吞虎咽,风扫残云一样地速战速决,全歼了食物,人们开始掏出手绢擦嘴擦手了,可钟亦成还在饿着。芝麻、面食和肉食的余香还在空气中摇曳,胃似乎已经升到了喉咙处,准备着冲出他的身体,向着远处一个细嚼慢咽的同志手里的半块烧饼扑去。 

  就在钟亦成被饥饿搅得头昏眼花、狼狈不堪,但又觉得十分可喜、可乐的时候,从他的座位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人还没看清,却已经看到了那只手里托着的夹着金黄色的油条和烧饼。 

  “拿去。” 
  “你?” 
  她就是凌雪。她笑着说:“我坐在你后面不远,可你呢,两眼睛光注意看前边了。后来看你高兴的那个样儿,我寻思,可别忘了自己该吃的那一份……” 
  “那你呢?” 
  “我……吃过了。” 
  显然不是真话,推让了一番以后,两个人分着吃了。钟亦成觉得好像有些羞愧,可又很感激,很幸福。他每嚼一下烧饼,都显得那么快活,甚至有点滑稽,凌雪笑了。 

  麦克风发出尖厉的啸声,人们安静下来,凌雪也回到自己的位子。钟亦成继续聚精会神地听报告,他没有回过头,但是他感到了身后有一双革命同志的友爱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反正已经是深夜了,散会,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出大门的时候,有一位部队首长看到了钟亦成的不合身的小棉袄,露在袖口外面的细瘦的手腕,“小同志,你不冷吗?”首长用洪亮的声音说,同时,脱下自己身上的、带着自己的体温的长毛绒领的崭新的棉军大衣,给钟亦成披到了身上。快乐的人流正推拥着钟亦成向外走,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道谢一声。 

   
  一九五七年——一九七九年。 

  在这二十余年间,钟亦成常常想起这次党员大会,想起第一次看到的党旗和巨幅毛主席像,第一次听到的国际歌,想起这顿晚餐,想起送给他棉大衣的,当时还不认识,后来担任了他们的区委书记的老魏,想起那些互致布礼的共产党员们。有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退色,然而,这记忆却像一个明亮的光斑一样,愈来愈集中,鲜明,光亮。这二十多年间,不论他看到和经历到多少令人痛心、令人惶惑的事情,不论有多少偶像失去了头上的光环,不论有多少确实是十分值得宝贵的东西被嘲弄和被践踏,不论有多少天真而美丽的幻梦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也不论他个人怎样被怀疑、被委屈、被侮辱,但他一想起这次党员大会,一想起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七年这十年的党内生活的经验,他就感到无比的充实和骄傲,感到自己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共产主义是一定要实现的,世界大同是完全可能的,全新的、充满了光明和正义(当然照旧会有许多矛盾和麻烦)的生活是能够建立起来和曾经建立起来过的。革命、流血、热情、曲折、痛苦,一切代价都不会白费。他从十三岁接近地下党组织,十五岁入党,十七岁担任支部书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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