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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七天-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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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子,”她说,“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我得了性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去擦掉这些水珠。
她问我:“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了?”
“可能是。”
“他在外面包二奶,还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我得了性病后就和他分居了。”她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在夜里会想起你。”
“和他分居以后?”
“是的,”她迟疑一下说,“和别的男人完事以后。”
“你爱上别的男人了?”
“没有爱,”她说,“是一个官员,他完事走后,我就会想起你。”
我苦笑一下。
“你吃醋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想你。”她轻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应酬,再晚你也不会睡,一直等我,我回家时很累,要你抱住我,我靠在你身上觉得轻松了……”
我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我的右手再去擦掉它们。
她问我:“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说,“他可能会完全忘记我。”
我问她:“他现在呢?”
“逃到澳洲去了。”她说,“刚有风声要调查我们公司,他就逃跑了,事先都没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不像是你的丈夫。”
她轻轻笑了,她说:“我结婚两次,丈夫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的右手又举到眼睛上擦了一下。
“你又哭了?”她说。
“我是高兴。”我说。
她说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躺在浴缸里,听到来抓我的人在大门外凶狠地踢着大门,喊叫我的名字,跟强盗一样。我看着血在水中像鱼一样游动,慢慢扩散,水变得越来越红……你知道吗?最后那个时刻我一直在想你,在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套很小的房子。”
我说:“所以你来了。”
“是的,”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问我:“还住在你父亲那里?”
我说:“那房子卖了,为了筹钱给我父亲治病。”
她问:“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间出租屋里。”
“带我去你的出租屋。”
“那屋子又小又破,而且很脏。”
“我不在乎。”
“你会不舒服的。”
“我很累,我想在一张床上躺下来。”
“好吧。”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我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虚无缥缈的路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来到我的出租屋,我开门时,她看见门上贴着两张要我去缴纳水费和电费的纸条,我听到她的叹息,我问她:
“为什么叹气?”
她说:“你还欠了水费和电费。”
我把两张纸条撕下来说:“我已经缴费了。”
我们走进这间杂乱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旁的一把椅子里。她躺下后睡袍敞开了,她和睡袍都是疲惫的模样。她闭上眼睛,身体似乎漂浮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来。
她问:“你为什么坐着?”
我说:“我在看你。”
“你躺上来。”
“我坐着很好。”
“上来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我,我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她把我拉到了床上。我们两个并排仰躺在那里,我们手纠缠在一起,我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恍若平静湖面上微波在荡漾。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话,我也开始说话。我心里再次涌上奇怪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和一个熟悉的女人躺在一起,可是她说话的陌生声音让我觉得是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躺在一起。我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她说她也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躺在一起。
“这样吧,”她的身体转了过来,“让我们互相看着。”
我的身体也转过去看着她,她问我:“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我说。
她湿漉漉的手抚摸起了我受伤的脸,她说:“我们分手那天,你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抱住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你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和睡袍一起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举了起来,不敢去抱她。她的嘴巴对准我的耳朵湿漉漉地说:
“我的性病治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住我。”
我的双手抱住了她。
“抚摸我。”
我的双手抚摸起了她的背部、腰部和大腿,我抚摸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湿漉漉的,我的手似乎是在水中抚摸她的身体。
我说:“你比过去胖了。”
她轻轻笑了:“是腰胖了。”
我的手流连忘返地抚摸她,然后是我的身体抚摸起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抚摸起了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仿佛出现了连接的纽带……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她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对我说:“你醒来了。”
“我没有睡着。”
“我听到你打呼噜了。”
“我确实没有睡着。”
“好吧,”她说,“你没有睡着。”
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我,惆怅地说:“杨飞,我走了。”
第三天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几次走向那间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还在那里留下久别重逢的痕迹,今天却无法走近它。我尝试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始终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静止里,那间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拉着父亲的手,想方设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长的路,月亮和我们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这时候两条亮闪闪的铁轨在我脚下生长出来,向前飘扬而去,它们迟疑不决的模样仿佛是两束迷路的光芒。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驶去之后,我降生在两条铁轨之间。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满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风骤雨之间,一个年轻的扳道工听到我的脆弱哭声,沿着铁轨走过来,另一列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让铁轨抖动起来,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后,那列火车在我们面前响声隆隆疾驰而去。就这样,在一列火车驶去之后,另一列火车驶来之前,我有了一个父亲。几天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杨飞。我的这位父亲名叫杨金彪。
我来到人世间的途径匪夷所思,不是在医院的产房里,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行驶的火车的狭窄厕所里。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怀胎九月坐上火车,我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车行驶了十多个小时慢慢进站的时候,她感到腹部出现丝丝疼痛,她没有意识到肚子里的我已经急不可耐,因为我距离正确的出生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循规蹈矩出生,她以为我也应该这样,因此她觉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厕所。
她从卧铺上下来,挺着大肚子摇晃地走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火车停靠后,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让她走向厕所时困难重重,她小心翼翼地从迎面而来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挤了过去。当她进入厕所里,火车缓缓启动了,那时的火车十分简陋,上厕所是要蹲着的,一个宽敞的圆洞可以看见下面闪闪而过的一排排铁路枕木。我的生母没有办法蹲下去,是肚子里的我阻挡了她的这个动作,她只好双腿跪下,也顾不上厕所地面的肮脏,她脱下裤子以后,刚刚一使劲,我就脱颖而出,从厕所的圆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车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断了我和生母的联结,我们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为一阵剧痛趴在那里,片刻后她才感到自己肚子里空了,她惊慌地寻找我,然后意识到我已经从那个圆洞掉了出去。她艰难地支撑起来,打开厕所的门以后,对着外面等候上厕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随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对着车厢里的人喊叫:“有人晕倒了。”
先是一个女乘务员赶来,接着列车长也赶来了。女乘务员首先发现我生母下身的鲜血,于是列车上发出紧急广播,要求乘客里的医务人员马上赶到十一号车厢。乘客里有两位医生和一位护士赶了过来。我生母躺在车厢通道上,哭泣着断断续续求救,没有人能够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随即她就昏迷过去。他们把她抬到卧铺上,三个医务人员对她实施抢救,火车继续高速前进。
这时候我已在那个年轻扳道工的小屋子里,这位突然成为父亲的年轻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浑身紫红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脐带伴随我的啼哭不停抖动,他还以为我身上长了尾巴。随着我的啼哭越来越微弱,他慢慢意识到我正在饥饿之中。那个时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关门,那个夜晚没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时想起来一位名叫郝强生的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个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袄裹住我,向着郝强生的家奔跑过去。
郝强生在睡梦里被敲门声惊醒,开门后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团东西,听到他焦虑地说: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强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什么奶?”
他打开棉袄让郝强生看到呜呜啼哭的我,同时将我递给郝强生。郝强生吓了一跳,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接过了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抱着我走进里面的房间,郝强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强生对她说了一句“是杨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浑身紫红的我就知道是刚刚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怀中,拉起上衣后,我就安静下来,吮吸起了来自人世间最初的奶水。
我父亲杨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强生坐在外面的房间里,那时我父亲只有二十一岁,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详细讲述了发现我的经过。郝强生明白过来,说他刚才吓懵了,因为我父亲连女朋友也没有,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我父亲像个傻子那样嘿嘿笑了几声,接着担心我可能是一个怪胎,他说我身上长着一根尾巴,而且是长在前面的。
李月珍在里屋给我喂奶时听到外面两个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的谈话,当我吃饱喝足呼呼睡去后,她给我穿上她女儿的一套婴儿衣服,这是她自己缝制的,又拿了一沓旧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李月珍拿着那沓旧布指导我父亲如何给我更换尿布,告诉他剪些旧衣服做尿布,越旧越好,因为越旧的布越是柔软。最后她指着我肚子上那根东西说:
“这是脐带,你明天到车站医务室让医生给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着光芒般的铁轨向前走去,寻找那间铁轨旁边摇摇晃晃的小屋,那里有很多我成长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高楼,高楼有着星星点点的黑暗窗户。我走向它们时,它们正在后退,我意识到那个世界正在渐渐离去。
我依稀听到父亲的抱怨声,那么遥远,那么亲切,他的抱怨声在我耳边添砖加瓦,像远处的高楼那样层层叠叠,我不由微笑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父亲杨金彪固执地认为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遗弃在铁轨上是想让我被车轮碾死,为此他常常自言自语:
“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这个固执的想法让他格外疼爱我。自从我离开铁轨来到他的怀抱以后,就和他形影不离。起初的时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长,第一个布兜是李月珍缝制的,是蓝色的;后来的布兜是他自己缝制,也是蓝色的。他每天出门上班时,先是将奶粉冲泡后倒入奶瓶,将奶瓶塞进胸口的衣服,贴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着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另一个包裹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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