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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苍河白日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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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
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
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
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
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
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鬼鬼
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
还苦。
真苦】
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
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
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
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
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干脆不问她了,
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
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
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
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
我一想鞭子就想到蛇,心里发空。
我想不出少奶奶给吓成了什么样子。
我觉着少奶奶实在可怜。
五铃儿掉泪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
事情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抽他了么?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说什么了?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恨五铃儿。她不该说出这些事。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不
该知道这些事。恨自己没有捂上五铃儿的嘴。可是,五铃儿又
哭起来了,眼泪把眼屎都冲干净了,
她说:我听着没有声音,以为少奶奶死啦!
她一边哭一边拨刺,扎疼了我。
她说:早晨起来看到少奶奶,恨不能替她死了!
五铃儿在我指肚儿上扎出血来。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傻
丫头一着急把我的手指含她嘴里了。她的舌头很软。这是我第
一次摸女人的舌头和女人的牙。她的上嗓膛很粗糙,麻嘟嘟的,
有很多小疙瘩,像苦瓜的皮。她嚎我指头上的血,嘴唇摧得紧
紧的,不让我动。我压她的舌头,她慢慢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了少奶奶。
她没有看见窗里的我和五铃儿。
是早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还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白气,托
着她,让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廊子绕过来。她身子很长,腰很直,
淡绿的衣裙裹着她,让她的脸成了一朵荷花。荷花应该很鲜亮,
她可有些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在眼睛里。一看她的眼,就
明白她在哭,再看她的脸呢,端端正正的,把什么都忍下来了。
不过她的脸,也让人担心她总会有忍不住了的时候。那样的话,
除了眼泪她不会再有别的了。
我不能不想她脸上那种天生的笑容。
她笑起来多么好1
她硬撑出来的安静样子,没有笑了。
这样子让五铃儿哭。
我不哭
我下作的心里淌了眼泪。
二少爷让她拿鞭子抽他r
一个男人不成个男人了r
我的手指在五铃儿的嘴里旋,触她的舌头和牙,触她的嘴
唇和腮。我对她说:你让我出来吧。
五铃儿的唾沫是臭的。
我的手指上有五铃儿的眼泪。
我说:鞭子的事不准告诉别人r
五铃儿用很大的劲儿点头。
我鼻子酸。酸得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酸呢?
我们喜欢的人倒了霉我们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l
可是,我的孩子。
我们不忍心J
只有酸了。
酸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试试吧。
3月22日录
泥水匠为二少爷砌了一个院子。它紧挨着古粮仓的西墙。院
子很大,占尽了石台子。屋子只有两间,里面是泥炕,外面是
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锅。灶口用丫人多高的火墙挡着,明火出
不来。院子有俩门,一个挨着石台子下边去琼岭的小路,一个
开着古粮仓的西墙上,进去就是火柴场调药糊的那间屋子,里
面摆满了瓷坛子和洋玻璃,药面的各种味道很呛人。
院子盖好以后,二少爷抽了两个社员。一个是老荒儿,半
痴子,爱淌口水,衣襟老是粘糊糊的。还有一个是老坎儿,哑
巴,能干,是头倔驴。看这两个人就知道他们干的不会是有意
思的事情。
他们往院子里运了很多木炭,用石日砸,用筛子筛;用泥
炕晾,用艳子艳,炭粉细得像面一样了,
他们把轿廊里马廊里的土剥下来,抬到院子,放在锅里用
开水熬。他们把熬剩下的浆子倒在石台子土,石台子生了一层
盐巴一样的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硝。
·他们把硝也弄成了粉。
最后,他们把大块的硫磺也弄成粉了。
火柴公社的人不注意这些没有意思的事情。我注意了。可
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少爷造的不是火柴头用的药糊。他把火柴
公社的每一个人都给骗了旦
我呢?
我还为他高兴。
我知道他舔土疙瘩不是吃土,是找硝渣,他在这件事上肯
定没有毛病。我告诉了炳爷。我还为他高兴。炳爷也为他高兴。
炳爷见过那么多世面,也让他给骗了。炳爷告诉大少爷说:火
柴头的药料不便宜,自己能想办法造一些就省多了。
大少爷也给骗住了万
大少爷说:他要一心闹着玩儿,谁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
也知道操心成本了,这不是坏事。
谁都知道二少爷干的不是坏事I
他干的好事算是好到家了
一硝。
二磺。
三木炭。
二少爷造的是黑炸药!
他把头掖在裤腰带上了。
别人可都蒙在鼓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找死主
曹老爷把我叫过去,间我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遇上
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我说屠场宰了一只阉猪,在阉猪的肚
子里剥出了一只小猪,小猪三条腿一只眼,刚剥出来的时候心
还跳呢】
老爷说:你看到了吗?
我说:没看到。屠场的人说不吉利,把它们埋在河滩里了。
老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的脸有点儿种,耳轮和鼻子尖
发亮,眼袋子很饱,像塞了馅儿的饺子。他一直在沏滑石粉吃,
可能吃多了。
老爷说:他们弄错了。那不是阉猪。是母猪!
他问我: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说:听人讲府城那边传着一种怪病。。
他说:是大骨头病么?
我说:是吧。说是骨头节子上长葡萄球。
他说:我听说了。都怪他们那边水不好。
老爷说得很肯定,伸乎摸了摸膝盖。
他说:咱们这儿水好!
说完他就闭嘴了。我眼看着他摸完了膝盖,摸胳膊肘,摸
完了胳膊肘,摸脚脖子。然后摸手腕,摸肩脾骨,摸头骨,最
终一根又一根摸起了肋骨。不知道再摸什么了,他用一只手抓
住了另,一只手,像是让开水烫疼了,磁磁地往嘴里吸气。
我不说什么。等着他静下来。
我看出老人家有话要跟我说。凭我的经验’,他一定想吃一
样东西了,可惜无法开口石这时候我不能啥问。我得耐心等他
下定决心,把他想吃的东西详细地告诉我。他也有实在张不开
嘴的时候。那样,我就省心了。
我希望他说一样他没吃过的东西。
可是,我又害怕找起来麻烦。
我的心里分出两个叉儿,打架】
一个声音说:别吃了!够了I
一个声音说:吃吧l吃吧}
一个声音说:再吃要吃死了万
  一个声音说:吃吧!吃屎!
我看出曹老爷下定了决心。
我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没有吓住我。
他羞红了我的脸。
他要吃血。
经血。
他说:要没有结过婚的,净的。
他说:去吧。你小心。
老爷的脸也红了。
血红。
他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
我觉着他在煮自己的痰。
要么,是煮着鼻涕。
他没吃过的东西不多了。
他说:耳朵,当心!
吃到要紧的地方来了。
他在叮嘱自己呢I
当心!
血来’了!
咦!
咦!
我想到了镇子里那些闺女,想到了她们夹着腿走路的样子。
可是不行。老爷让我当心,我必须当心。跟她们开开裤档的玩
笑不难,伸手掏她们的东西就不容易了。我又想到了五铃儿,除
了她我找不着合适的人了。
我说:五铃儿,我跟你借个东西。
她说:你借什么?
我说:你身上的东西。
她说:我身上有什么?针?顶针?
我说:借你两条腿当间的一点儿东西。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阵一口跑了。我这才发现我根本开不
了口。在去古粮仓的路上,我叫住了她。路北边是灌木丛和半
人高的篙草,我让她跟着我来,我想她不来就算,结果她来了。
我说:你借不借?
她说:借。耳朵哥,我随你借什么。
我还是张不了口。
我说:我借你的血带子用用。
她说:你干什么用?
我说:你不用管!
她说:是阴血带子么?
我说:是。
她说:我没有,少奶奶有。
我说:别管谁的,借我用用I
五铃儿怕我,可能还喜欢我。她本来以为我要借她的人,没
想到只借了一根布带子。她更没想到的是,我的目标是血!我
想要血,可是我意外地拿到了少奶奶的贴身之物。我不知道自
己应当做什么好了。
夜里,我把布带子贴在鼻子上闻。
有一股甜丝丝的洋胰子味儿。
我狠狠心,把鼻子往窗台上一叩。
我用布带子接住我的鼻血。流了那么多血,布都湿透了。血
很热,我有点儿害怕。我怕我的血流起来没个完。可是一想到
我的血和少奶奶的血流在一个地方,又说不出的舒服了。我不
恶心。一点儿也不!
我凭什么要恶心呢?里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血在布上结了厚厚一层痴,是黑
的,像屠场到处可见的猪血。我把东西给曹老爷送去。他把它
泡在一只装了冷水的大碗里,血渐渐化开,一碗水红得发紫。老
爷端着碗的手直哆嗦。
他说:很好,很新鲜!
他说:耳朵,歇着去吧p
我听到了血水倒进小药锅的声音。
我觉着浑身的血都煮开了。
血很浓。
血像猪血一样散着臭味儿。
我很难过。
孩子。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你能原谅我么?
我的血白流了。
3月23日录
装火柴的竹箩像灯笼,比灯笼长。十盒一包,十包一匣,十
匣一箩。箩里衬着蜡油浸过的竹纸,封得不透气。火柴轻,挑
夫一根扁担挑八箩,多的能挑十箩。几个挑夫一块儿走,能封
住半条街。
隔上三五天,就能看挑火柴的人从曹宅的前边穿过去。挑
夫中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是郑玉松手下的人。乌龙火柴在外
盒的两边刷磷,比大头的赤磷火柴防潮,产量又不大,销路不
成问题,指望它给曹家赚钱就难了。好在曹家本来也没指望它
开工就赢利。不过它也不赔钱。郑玉松为请售付了一大笔定钱,
火柴场要赔也够赔一气了。
镇里人都以为火柴公社有洋人的股份,有桑镇郑家的股份,
其实没有。
大路是个劳力。
郑玉松是个商人。他比别的商人大方,付钱早,也多。他
这么做也没人觉得怪。二少爷是他妹夫,他这么做不过分,一
点儿不过分。
他喜欢他妹妹么才
郑玉松喜欢他妹妹,疼他妹妹,可是那一次他当着他妹妹
的面摔了茶壶I是秋天割稻的节气,大少爷不在,去外边收租
去了。炳爷赔他吃了饭,就把他引到左角院,让他在廊亭里歇
着。我刚好从柳镇给老爷抓药回来,炳爷塞给我一把茶壶,支
我去伺候客人,陪客人聊天。郑玉松知道我刚刚去过柳镇,就
问我看见人头没有。我说前几次去就看见了,只是没想到这次
去它们还挂在那里,人头上都没有肉了,白花花地挂着算是怎
么一回事!
他说:朝廷用这些骨头来吓唬人。你害怕么?
我说:不怕。每回看都可怜他们。
他说:可怜谁?
我说:可怜掉脑袋的人。他们真惨。他们家里人看见他们
这个样子可怎么活?杀就杀了,埋了多好。单单把一个脑袋挂
起来,太惨了。
他说:你心眼儿不错。等哪天我的脑袋挂上去,你可怜我
么?
我愣了一下,没接话。
他说:等到了那一天,你不用可怜我。你要有胆量就对着
我脑袋说几句话,让我试试能不能听见。一你看怎么样?咱俩一
言为定吧?里
他说得很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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