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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苍河白日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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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她不好意思看人,她躲大路的眼,躲二少爷的眼,连我的
眼她也躲。别人吃饭的时候,她拿了个艳子艳剥了半院子的树
皮,五铃儿跟她一块儿艳。吃饭的人都看着她,大概觉得有点
儿奇怪。平常这时候,少奶奶是躲到阴凉地的竹椅上看书去了。
我走到她跟前,对她说:留着让他们干吧,您上那边儿歇着去。
倚子我给您擦干净了。
她说:耳朵,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她跟睛里的东西让人难受口她看我是看一
个知道底细的人。她在知道底细的人跟前装不成样子。还像往
日那么富贵漂亮,里面可苦透了里二十岁的女人,再怎么见过
世面,性子再硬朗,也受不了男人这副怪作派吧?读过女子学
堂,自己把自己看得不低,嫁给留过洋的少爷,自己不把自己
当神仙看就不错厂。到头来碰L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好的梦也
得破了!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天天都能看到她天生的笑容。她
笑得像个心里不装事的闺女。二少爷把她的笑容抹掉了。二少
爷抓着稻草过河,以为抓着木头,到河心才看出是稻草,一下
子就掉到水底下去了。结婚救了他的命。女人也救不了他的命。
池的命在老天爷手心儿里棋着,老天爷把他撰得出鬼,让他丢
尽了曹家的脸面,出尽了自己堂堂大少爷的丑!
他还有脸慢条斯理地给火柴调药糊。
他还有脸跟我说:给路先生拿把椅子I
他还有脸给父亲和母亲去请安。
他还有脸把大路叫过去跟他下洋棋:
最要紧的还有一件。
他还有脸跟少奶奶睡一张床万
他为什么不真的把自己给吊死呢?
  我这也是瞎操心。他有脸没脸关我什么事?把他从少奶奶
的床上羞下来,谁去?我去么?我可顶得上少奶奶帐子里的一
只蚊子?l
少奶奶的哥哥到榆镇来。我们才看到少奶奶有了往日的笑
容。郑玉松问她:日子过得好吧?
她说:怎么不好,好着呢。
她哥说:在盆地里过日子闷不闷?
她说:闷什么,榆镇哪像外边那么乱。
她哥说:男人没用条帚疙瘩捶你吧?
她说;捶了怎么不捶。比你捶嫂子捶得还厉害,捶得我满
世界乱跑呢!
她说完咯咯大笑,大家也跟着笑。这是在左焦、院的廊亭里,
大家围着郑玉松聊天。二少爷和大路都在。她笑得很开心,像
一朵花儿。我知道她在装相,她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的苦处,甚
、至不想让婆家人看出她的苦处。可惜她哥哥一走,她就不再笑。
想笑笑不出来了吧?
我要是她哥哥,能不为她高兴么?
她装洋蒜装得真厉害。
不是哪个女人都有这种本事。
她把什么静惫在肚子里了f
  我佩服她。
3月20日录
郑玉松来愉镇,除了探望妹妹,还在屠场买了五百斤腊肉,
在扇场买了二百把扇子。他带来的挑夫一个个膀大腰圆,走路
轻得没有声音。他参观了火柴场,问妹夫招牌上的公社两个字
是什么意思。二少爷简单支吾了一下,郑玉松连声说:好旦这
个名字好t以后我聚了人搞实业,也取这个叫法,大度互响亮!
这是第一个夸奖公社两个字的人。事后知道了他是蓝巾会
的首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在酒桌上,郑玉松跟大少爷商量,想匀点儿硫磺,结果弄
得差点儿下不了台。大少爷说金子银子我都能给你,就这个东
西不能给。私卖硫磺犯法。
郑玉松说:我不买你不卖,就当我是要饭的,你给我一点
儿还不行吗?
大少爷说:你千什么用?
郑玉松说:过几天我父亲七十大寿,想糊几个爆竹让老爷
子听个响儿。
大少爷说:给你五斤够用吧?
郑玉松说;随便,我琢磨你得给我一百斤呢1。
大少爷说:你不如把我的脑袋拿了去。
俩人嘻嘻哈哈地下了台阶。五铃儿跟我嘟哦,说你们曹家
人真是小气鬼!我说:你懂个屁呀里硫磺是总督批的。给了人
自己用什么吗?
她说:那么大一堆,只给五斤?
我说:够做十挂响鞭了,不少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着大少爷太小气。我看二少爷变
着脸,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送郑玉松出去的时候,大少爷说:
硫磺让人查出来我不管,你招了我也不承认,我就说是你偷的‘
郑玉松说:我凭什么招?我就说这是榆镇曹光满卖给我的
金矿砂,要抓也抓不着我呀】
他们笑得挺快活,可是骨子里都不满意。曹家兄弟俩在夹
道里叽叽咕咕。我听见大少爷说:你糊涂!你知道他做什么用ri
你做得了人家的主吗?
少奶奶从他们旁边轻轻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远处有大路的口哨声。
他要不想家立即就是愉镇最快活的人了。
愉镇最难受的人是谁?
曹老爷?
太太?
二少爷?
玉楠?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我!
是我丁
别问为什么。
别问。
难受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你还问么?
我们来到柳镇码头,在码头中间的旗杆上看到了几个血淋
淋的脑袋。旗杆底下有巡房营的兵站岗,站累了,在那里蹲着
抽烟。福居茶馆的墙上有告示,等船的人围在那里看,有人大
声地读出来。又是蓝巾会。在苍河上劫夺官船,被斩首了。我
一眼看见人头,本想让轿子停到街里去,可轿夫们见路上人多
就把轿子放下了。二少爷和少奶奶走出轿子就看见了头顶上的
东西。少奶奶连忙背过身去。二少爷皱着眉头,绕着旗杆把每
一个脑袋的脸都看过了。没有熟人。他忘了少奶奶,又绕着旗
杆走了一遍。他的样子很着迷,好像在琢磨圆滚滚的脑袋是怎
么挂上去的。
他去桑镇给岳父拜寿,带了满轿子礼品’,里面有一百盒乌
龙牌火柴。他们登上渡船的时候,少奶奶偷偷看了旗杆一眼。她
怕血二我记得领她去看曹家的屠场,本来兴致很旺,一见乌河
里淹的猪血就不想去了。
血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的脑袋生出来也不是给人挂着用的。
不过挂着自然有挂着的道理。
我等渡船漂过河心,就到福居茶馆喝茶去了。离人头太近,
喝茶的人就不多,老福居不免骂街。他说:挂哪儿不好,挂我
窗户外边。是我们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们呀了你看那王八蛋,
剩一个脑袋了还咧嘴儿笑呢!
一个茶客说:杀吧!要杀得完算新鲜a
老福居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客说:拿个三岁大的兔惠子来管我们,明明是气数尽了,
杀人有什么用?
福居说;操你妈!少在这儿说这个,你说点儿逛窑子戳媛
子的事好不好?人家三岁大的小人儿当你祖宗当你爷,你管得
着吗?!
茶客说:我滚我滚,我把头切下来挂着去,
福居说:挂着倒便宜,小心煮了你!
  一只老鹅在旗杆上飞,几次拍着翅膀要往那些脑袋上落。站
岗的兵和看热闹的百姓噢噢地吓唬它,见它果真给吓住了,都
开心地笑起来。
那些头砍下来时间不长,地上和旗杆上有滴的血一。死人们
看上去岁数不大,可是一会儿比一会儿老,等我离开福居茶馆
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得嘴都瘪了。
挂着他们的是蓝布带子。
那是蓝巾会的一个标志。
平时系在裤带外边当护腰。
举事了就扎在头上。
斩了首,用来挂脑袋。
四天以后,我又来码头接二少爷。二少爷没有回来。只有
少奶奶回来了。二少爷去了府城,说是跟着郑玉松去张落火柴
的销路去了。
少奶奶低着头从码头上穿过去。巡防营的兵靠着旗杆,色
迷迷地拿眼追着少奶奶。
大兵说:站住!骚庆1
少奶奶没站住,我站住了。
大兵说:不是我说的。
我看他,腿直哆嗦。
大兵说:是挂在这边的那个脑袋说的。你告诉那个小娘们
儿,今天晚上有八个鬼去找她,等着吧。
他见没有人跟着他笑,就打了个哈欠,转到一边去了。那
些脑袋终于成了黑不溜秋的东西,像烂了的南瓜,又像芦葫蜂
的蜂窝。
惨透了。
真是惨到家了!
老鹅落下来都没有人管了。
能听见它啄肉的声音。
扑味d
瓜漏了。
皇帝从此成了我的仇人。

3月21日录
二少爷周游回来,眼睛黑多了新东西,过去,·他的眼睛不
是冷,就是软,总有多少事情让他愁。跟着郑玉松那种彪汉子
走了一遭,他的眼神儿硬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外边遇上了什么
事情。他的个子显着比过去矮,好像背上驮着一陀铁,走路的
时候两个肩膀朝前哈着。这样一来那股硬戳戳的’目光就更逼人
了。
他的西洋皮鞋上全是土。_
一只掉了掌。
一只破了洞。
他迈出轿子,玻着走进门楼。曹宅的仆人们说他满头满身
蒙着土,灰不溜秋的,猛一看像个落魄的穷秀才,像个讨食吃
的人口二少爷的没有出息,不成体统,在众人看来是天经地义
的事情了。我倒觉着二少爷长进了不少。他的眼睛里有了新东
西。
他说:耳朵,把炳爷叫来。
我说:炳爷病了,躺着呢。
他说:你把他叫来。工钱误了几天了,不能再推了。我的
意思你告诉炳爷,我等着他回话。
他哈着背,两只眼硬硬的像两颗钉子。我掂着这副样子是
要预备着做一件什么事。为着要做成这件事,他死撑着让自己
硬起来。
他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呢1
后来,在一天晚上,左角院的几个人像往日那样坐在廊亭
里乘凉下棋,二少爷与大路丢下棋盘,眼睛对着眼睛,很认真
地谈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
爷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爷在挽留他。谈着谈着,他们抬高
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骂人。
二少爷把一句洋话说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声。
少奶奶说:光汉,你不要着急。
几个人谁也不出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二少爷起身回房,不
一会儿拿来一个硬木盒子,有一匣古书大小。见他从盒子里掏
出几根金条,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把金条摆在桌上,往
大路那边一推。他不停说着,声音压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着
眼,一直在摇头叹气,可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大路离开了廊亭口
他没动那些金条。
二少爷盯着油灯的灯罩子,眼神儿真硬。跟他一比,少奶
奶的眼神儿倒软了。少奶奶的样子很小心,还有点害怕,好像
是害怕二少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怪事来。我也害怕,我怕古
怪的二少爷突然发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眼神儿不是
那个硬法儿,枣核儿一样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
有了问题了。
大路在水塘那边喊我,想洗澡。
他说:耳朵!烧水l
烧水!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清楚,眼看就听不出是个洋人
了。烧水:不光说得清楚,还气哼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好像他不拿我来撒这口气,他就不舒服I
我说:知道了了这就来:
伙夫为他烧水,挑水;我拎着马灯为伙夫引路。水缸里注
了开水,还要加凉水,大路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视,皱着眉头在
那里等着。最后一桶凉水拎来,他早就等不及,已经跳到缸里
去了。
缸里漂着他的脑袋,热气腾腾。
我把凉水桶搁在水缸旁边。没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凉
水浇在头上,溅出的水差点儿泼翻了油灯。我不知道这冷热交
加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热气中打着哆嗦,嗓
音也发抖,
他说:一年!
我没听明白。
他又说:一年!我,一年!
他从水里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爷要加雇他一年二
我说:好!
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
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
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
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
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
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
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
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
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
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
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
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
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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