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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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莲瑞,死了。
告诉秀绒郝莲瑞死讯的人是刘莲彪,他搭马老板的扶风社常在广和楼唱戏,知道秀绒已经拜于王先生的门下,他先找到了萧爷,萧爷又来问秀绒,今天停灵,明日出殡,要不要过去送一程?
获知消息的秀绒难以释怀,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莲瑞虽然已经脱离的梨园行,终日里混迹于酒楼赌馆,跟一群叫花子为伍,疯疯癫癫没个正形儿,师兄弟里没人瞧得起他。可是他的家境尚且富裕,家人也时常在暗中接济,他还不至于冻饿致死。一个大小伙子,正是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时候,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秀绒跟王先生说,同门一场,我得送师哥一程。
王先生说,你应该去。
当天下午,秀绒赶到郝家。胡同里冷冷清清,只有几只白鸽落在灰色的瓦当上,蹦来蹦去,好奇地望着这户人家。
除了远在南方的金莲昇和不知去向的高莲宠外,苏莲枫、刘莲彪,白莲喜等原鸣春社的同窗就像是约好似的不用招呼都来了。稍作寒暄之后,秀绒进了灵堂。灵堂布置的很简单,棺材摆在中间,花圈分于两边,稀稀疏疏的,很是落寞地站在那里。正位上摆着郝莲瑞的照片,是一张他跟白莲喜合演《女起解》时的剧照,他在戏里演崇公道。照片里郝莲瑞,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脸上涂着白块,白块后面隐藏着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似乎还在眨,雪白的髯口一直垂到胸前,嘴巴在胡子下面一动一动的,好像还在念着戏词: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白莲喜告诉秀绒,郝莲瑞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自从戏班解散之后,郝莲瑞的赌瘾是彻底解了禁,也彻底是治不好了。他出了科班,不去想法儿搭班唱戏,也不去想做个小买卖赚钱养家,而是一头钻进赌馆里,每天就知道赌钱。他在家是老幺,家人都很宠爱他,劝诫了几次都不听,只一味的将银钱如流水一般往赌坑里填。后来他家里人也狠下心肠,断了他的经历来源,不再理他,由着他自己去作贱自己。因此上他更加破罐破摔,有钱了就去赌,输光了就去乞讨,讨要来了钱,再去赌,如此周而复始。
“嘿,他还真能要来钱!”刘莲彪插嘴道。
“你还真是小看他了,他还真能要来,而且他要来的那些钱,说不定还比你一天分来的那点儿份子钱要多!”白莲喜接着说,他讨饭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讨饭无非是一哭二跪三磕头,他不这样,你们忘了他艺名叫啥了,“好贯口”啊!那《报菜名》是白学的吗!他乞讨一不哭,二不跪,三更不用磕头,人家就凭着自己这双三寸不烂之舌,就不愁吃穿。每天一早,他手里握着两个羊骨头,打着节奏,嘴里说着现编的数来宝,走街串巷,沿街讨要得可欢了。
“得,他也真行,天桥上卖艺的那点儿本事,一点儿没剩全学去了!“莲彪又插话道。
“那是,让你来你还真不行。”白莲喜说得时候还不忘附和,“他的这些可比天桥上的那些老段子强多了,都是现编的,见着什么编什么,遇着什么人说什么话,现学现卖,你行吗?”
刘莲彪摇摇头说,在口舌伶俐这方面,我还真不如他,他就是一个小花脸(丑行的俗称),天生的。
秀绒让莲彪别打岔,催促着莲喜快往底下说:
“莲瑞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莲瑞之死(2)
自从日本人占领北平以后,最热闹的前门一带也不热闹了。大街上时而有几辆日本军车呼啸而去,在街上走路的中国老百姓也少的可怜,就算有几个,也是头不抬眼不睁,步履匆匆满怀心事的往前走。一个星期前的一天,白莲喜路过鲜鱼口,看见华乐园戏院彻底关门大吉,连招牌都歪了。他心想,多好的一个戏院啊,就这么糟蹋完了。可还没由他多想,前头就喧闹的厉害,他心里疑惑,这会儿前门怎么可能这么热闹,不能够啊。他听那声好像有人在挨打,等他扒拉开人群再看的时候,不觉心头一惊:挨打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郝莲瑞!只见莲瑞正被两个日本人架住,啪啪的在挨耳光。围观的人很多,有抱着双肘看的,也有用手把眼睛捂着偷偷从指缝里看的,还有的看了两眼看不下去,低着头慢慢蹭到队伍的后面悄悄走的。人们的围观的姿态虽然各不相同,但是神态却是出奇的一致,除了木然,还是木然。
莲喜赶忙询问旁边的人,这是怎么了?
身旁人低声告诉他:“一个要饭的,编什么不好,编个数来宝的段子编排日本人,嘿,要说那段子编的真他/妈解气,就是人遭罪了。”
只见莲昇那张不大的小脸上,眼睛已经乌青,鼻子流着血,嘴巴被抽得全紫了,嘴角也留了血。
日本人边抽边骂,呜噜哇啦地不知道说什么,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嘴巴是一个接一个,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一声比一声脆响。
日本翻译官对莲瑞说,在编一个好段子给皇军听,要好的,响亮的,大点声儿,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
莲瑞不屑地看了一眼翻译官,嘴角挂着一丝蔑视的笑容,张口即来道:“大中华,福绵长,八方儿女齐来到,团结一心保家乡,似虎如神从天降,太平年,鬼子一见胆战心慌,年太平,鬼子全部驱除尽,太平年,看你们逞强不逞强!”
要不是有日本人在,他一定能博个满堂彩。可此时的郝莲瑞换来的却是一顿更为狠毒的毒打,日本人拿着皮带使劲抽他的脸,一张小脸很快就肿成了猪头。
在莲喜旁边的人不忍再看,别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伙子好样的,使劲儿骂!”
挨打中的莲瑞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莲喜。他咧了咧嘴,给了他一个笑容。莲喜眼中含着泪,也微笑着看他,他知道莲瑞心里在想什么:*你妈日本鬼子,老子就是从小被打到大的,有本事再使点劲儿,老子受得住!
日本兵终于停了下来,他告诉翻译官说,让这小子再说一段。还尤为详细地解释说,必须要赞颂日本皇军,赞颂大日本帝国,赞颂大东亚共荣圈!
莲瑞示意日本兵放开他,他说,你们架着爷,爷活动不开,让爷活动开了,好好给你们演一段,给你们这群土包子开开眼!
日本兵想着量你也逃不出我手掌心去。于是就放开了他。
此时的莲瑞已经被打的站不太稳了,步履踉跄。他的嘴肿地张不开,但是依旧顽强地哼着锣鼓经:“(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阵,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滴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①
“好!”围观的人群再也忍不住了,忘情地喊起好来!
“八格!!”日本兵气疯了,他们发了疯似的把郝莲瑞踹倒在地,用那又沉又重的大皮鞋,狠命踢他的腰,直踢的他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而周围的中国人,除了那一声叫好带来一丝激动外,再也无有了声息,麻木,一如既往的麻木。
郝莲瑞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上面吐血,下面尿血,头肿的如猪头,浑身上下青紫一片。请医生来,可医生们都碍着日本人的淫威不敢来。等到了第四天,郝莲瑞尿出的内容越发严重,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爆开的灯花,刚绽放出最明亮最华彩的颜色,就已燃尽。”白莲喜最后如此总结道,他已经哭成了泪人,说不下去了。
众人默默地听着,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半晌,白莲喜深吸一口气说,莲瑞是抱着咱祖师爷的牌位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给祖师爷的丢脸,我为祖师爷传道了!”
在郝家的灵堂上,秀绒终于看见了躺在棺材里的莲瑞,戏班一别,整十年。此时的莲瑞,脸庞瘦削、嘴唇苍白,瘦得不成人样,他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祖师爷的牌位就放在他身旁,与他共寝。在他的脸上,秀绒看不到痛苦,也看不见挣扎,她觉得莲瑞是带着骄傲与满足,搂着祖师爷,一起沉沉地睡下去了。
戏班的师兄弟们,自发地聚起来为他守灵。在这个只有清风明月相伴的春夜里,他们围坐在一起,说着以前的戏班往事,相互接对方的老底,爆自己的糗事。每一个人都没有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就好像莲瑞还没有走,他一直都在。
第二天起灵,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在了一起。莲瑞真的要走了。棺材前站着莲瑞的父母,他们一声接一声地念叨着他的小名:“三儿啊,躲钉啊,三儿啊,你倒是躲钉啊!”碍于日本人的淫威,来送灵的亲戚不多,灵堂里显得很空旷,打钉的声音和莲瑞父母的呼唤声,一高一低,一起一落,相互交织着,在灵堂的上空飘荡,久久不散。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是痛彻心扉的。
白莲喜自愿充当起了吹鼓手的角色。这一日的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将手上的唢呐吹出了一个全新的水平。学戏出身的莲喜,熟悉各种曲调与曲牌,他决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为郝莲瑞送行。他选择吹奏戏曲里皇上、将军上朝、升帐时所用的【朝天子】曲牌,而不用一般送灵时的悲戚之乐。【朝天子】的曲牌庄重、热烈,整套曲子充满着骄傲与尊严,他要让莲瑞体面而气派地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他这辈子应该享受到的权利,再没人比他更有这个资格了。
哀乐奏起,纸钱洒下,演了一辈子小丑的郝莲瑞就这样走了。他是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角色,是生活中扶不起来的赌徒,沿街乞讨的小乞儿,若干年后的今天不会有人还记得梨园行内还有一个这样的小丑存在。
莲瑞的死对秀绒内心产生了一种震撼。郝莲瑞的气节令人敬佩,但是他生前的处境是难堪的。像他这样每天为了衣食而奔命的小角色,在这一行里却又太多了。能站在台上开口唱的那才叫角儿,至于那些剩下的,无论是二路配戏的,还是旗锣伞报的,是耍嘴皮子的、还是翻跟头的,只要不是一剧之主,通通都可称为龙套。“京剧是角儿的艺术”观众来捧的是角儿的、看的角儿的,你唱得好,捎带着给你鼓鼓掌;你唱不好,照样翻脸哄你;角儿走到哪里都吃香,有火候自己挑班,火候差一点儿搭别人的班,这班散了去那班,总归能开口唱;但是那些跟着角儿的人前路就没那么好了,能吃饭的时候,跟角儿混;吃不上饭的时候,角儿能喝口稀汤,到你这儿说不定就成空碗了,生计难为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了谁呢,都得自己找饭辙去。
莲瑞生前堪忧的景况,不免使得秀绒也开始打算起自己的未来:她现在搭着王先生的班,给他做学徒。上台的机会是很多,见识也能开阔,可秀绒知道,这个班只要王先生在一天,一定是王先生唱主角儿,她若能混上一个二路旦角,就是最美好的前景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总是傍着别人,我得成角儿!
秀绒心里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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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一段:出自梅兰芳先生在1959年创排的新编京剧《穆桂英挂帅》,在这里是借用。
作者有话要说:
☆、挖墙脚
成角儿心切的筱秀绒,想学正戏、大戏,因为只有上演这样的戏,她才能有红的机会。她现在已经不想学《拾玉镯》、《鸿鸾禧》这样的花旦戏了,因为长大了的秀绒终于明白了,花旦戏唱得再好,能让自己发挥的余地无非就是伺候人的丫鬟、未出阁的小姐、或是累死人的刀马旦,京剧虽然要求的是“唱念做打”并重,但是“做打”总归是排在后面,而“唱念”排在前面。观众进剧场的享受,主要是闭着眼睛听戏,顺便睁开眼睛看戏。秀绒早已不再是那个喜欢孙玉姣的小丫头了,她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没有父母的依靠,未来只有自己来打算,成角儿是自己唱戏的唯一出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手。工花旦能做主角的机会太少了,只有工青衣才能做稳稳地做主角,虽说青衣有时总是哭个不停,惨兮兮的,可那也是正宫娘娘。就像是《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是很苦,但是总有身穿女蟒加官进爵“大登殿”的时候,那代战公主虽然厉害了不起,但是就得做小,屈居偏位。
筱秀绒不傻,孰前孰后、孰重孰轻的道理,她明白。
好在王先生向来是不拘于行当的,他也希望自己的徒弟如果有精力的话,可以多工几个行当,全方面发展。工武行、花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