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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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
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
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
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
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
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
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结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
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
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
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
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云南监察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
杨维垣是阉党。
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
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崇祯没有动手。他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
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
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
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
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
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
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都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
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夜半歌声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混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两天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上书,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稍带了皇帝,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几天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
然而,那个和善、亲切的崇祯告诉他,自己将继承兄长的遗愿,重用他,信任他,太阳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现在反击已不可能,从他抛弃崔呈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个不够意思的领导,绝不会有够意思的员工。
阉党就此土崩瓦解,他的党羽纷纷辞职,干儿子、干孙子跟他划清界线,机灵点的,都在家写奏疏,反省自己,痛骂魏公公,告别过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魏忠贤决定,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当年他曾用过这一招,效果很好。
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贤嚎啕大哭,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
崇祯开始还安慰几句,等魏公公哭到悲凉处,只是不断叹气。
眼见哭入佳境,效果明显,魏公公收起眼泪,撤了。
哭,特别是无中生有的哭,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高难度技术。当年严嵩就凭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后将其办挺。他也曾凭这一招,扭转了局势,干掉了杨涟。
魏公公相信,凭借自己声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够感动崇祯。
崇祯确实很感动。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恶心到这个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几乎毫无廉耻,眼泪鼻涕说下就下,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现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扫地的老头,都知道崇祯要动手了。
但他就不动手,他还在等一样东西。
其实朝廷斗争,就是街头打架斗殴,但斗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较特别。拿砖头硬干是没办法的,手持西瓜刀杀入敌阵也不是不行的,必须遵守其自身规律,在开打之前,要先放风声,讲明老子是哪帮哪派,要修理谁,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动手。
崇祯放出了风声,他在等待群臣的响应。
可是群臣不响应。
截至十月底,敢公开上书弹劾魏忠贤的人只有两三个,这一事实说明,经过魏公公几年来的言传身教,大多数的人已经没种了。
没办法,这年头混饭吃不易,等形势明朗点,我们一定出来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终究等来了一个有种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对他的同学,说了这样一句话: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撼!”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钱嘉征虽然只是学生,但文笔相当不错,内容极狠,态度极硬,把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引起极大反响。
魏忠贤得到消息,十分惊慌,立即进宫面见崇祯。
遗憾,他没有玩出新意,还是老一套,进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觉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来一个太监,交给他一份文书,说:
“读。”
就这样,魏忠贤亲耳听到了这封要命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决心,终于彻底崩溃。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贤离开了宫殿,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贤去找的人,叫做徐应元。
徐应元的身份,是太监,不同的是,十几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监。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从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