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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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牧师在国内就传过道,因为干别的都不行。他听说地球上有个中国,可是与他毫无关联,因而也就不在话下。自从他的舅舅从中国回来,他开始对中国发生了兴趣。他的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偷过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只耳朵,所以逃到中国去,卖卖鸦片什么的,发了不小的财。发财还乡之后,亲友们,就是原来管他叫流氓的亲友们,不约而同地称他为中国通。在他的面前,他们一致地避免说“耳朵”这个词儿,并且都得到了启发——混到山穷水尽,便上中国去发财,不必考虑有一只、还是两只耳朵。牛牧师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当困难,到圣诞节都不一定能够吃上一顿烤火鸡。舅舅指给他一条明路:“该到中国去!在这儿,你连在圣诞节都吃不上烤火鸡;到那儿,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鸡,大鸡蛋!在这儿,你永远雇不起仆人;到那儿,你可以起码用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师就决定到中国来。作了应有的准备,一来二去,他就来到了北京。舅舅果然说对了:他有了自己独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两个仆人;鸡和鸡蛋是那么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过一次圣诞节。他开始发胖。
对于工作,他不大热心,可又不敢太不热心。他想发财,而传教毕竟与贩卖鸦片有所不同。他没法儿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点成绩作不出来,他就会失去刚刚长出来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总是忽冷忽热,有冬有夏。在多老大遇见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领到上帝面前来,作出成绩。在这种时候,他羡慕天主教的神甫们。天主教的条件好,势力厚,神甫们可以用钱收买教徒,用势力庇护教徒,甚至修建堡垒,藏有枪炮。神甫们几乎全象些小皇帝。他,一个基督教的牧师,没有那么大的威风。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话来:“对中国人,别给他一点好颜色!你越厉害,他们越听话!”好,他虽然不是天主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师,代表着上帝!于是,在他讲道的时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而非的北京话,在讲坛上大喊大叫:地狱,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顶棚上往下掉尘土。这样发泄一阵,他觉得痛快了一些,没有发了财,可是发了威,也是一种胜利。
对那些借着教会的力量,混上洋事,家业逐渐兴旺起来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们一得到好处,就不大热心作礼拜来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们,因为在圣诞节给他送来值钱的礼物的正是他们。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强,而人品很好。他们到时候就来礼拜,而不巴结牧师。牛牧师以为这种人,按照他舅舅对中国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准,所以在喊地狱的时候,他总看着他们——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狱!下地狱!他最喜爱的是多老大这类的人。他们合乎标准:穷,没有一点架子,见了他便牧师长,牧师短,叫得震心。跟他们在一道,他觉得自己多少象个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来不算很矮,可是因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发展越圆,也就显着矮了一些。他的黄头发不多,黄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兴:生活在中国,黄颜色多了,对他不利。他的笑法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挤,好象嗓子上扎着一根鱼刺。每逢遇到教友们,他必先咔咔几下,象大人见着个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样。
不论是在讲坛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没有什么学问,也不需要学问。他觉得只凭自己来自美国,就理当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应受尊敬的人,连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讨厌那些正派的教友。当他们告诉他,或在神气上表示出:中国是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丝绸,和纸、茶等等送给全人类,他便赶紧提出轮船、火车,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咔咔几声。及至他们表示中国也有过岳飞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为根本不晓得他们是谁。后来,他打听明白了他们是谁,他便自动地,严肃地,提起他们来:你们的岳飞和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们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便红起来,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激动,只觉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才舒服,才对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远不提岳飞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长青地用一块破蓝布包看《圣经》,夹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师看见。而后,他进一步,退两步地在牧师前面摆动,直到牧师咔咔了两声,他才毕恭毕敬地打开《圣经》,双手捧着,前去请教。这样一来,明知自己没有学问的牛牧师,忽然变成有学问的人了。
“牧师!”多老大恭敬而亲热地叫:“牧师!牛牧师,咱们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对!对!‘创世记’①上说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内,人就成了生灵。”牛牧师指着《圣经》说。“牧师!牛牧师!那么,土怎么变成了肉呢?”多大爷装傻充愣地问。
“不是上帝将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吗?”
“对!牧师!对!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怕想错了!”多大爷把《旧约》的“历代”翻开,交给牧师,而后背诵:“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南,该南生玛勒列……”②“行啦!行啦!”牧师高兴地劝阻。“你是真用了功!一个中国人记这些名字,不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记性好,第二还得舌头灵!牧师,我还有个弄不清楚的事儿,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是牧师!”多老大翻开“启示录”③。“牧师,我不懂,为什么‘宝座中,和宝座四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长满了眼睛’?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说:第一个活物象狮子,第二个活物象牛犊,第三个活物有脸象人,第四个活物象飞鹰吗?”
“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么甜!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下馅饼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