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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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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田田的发作突如其来。按林林的推算,她起码还要再过三天,才到那个时候。林林没有把田田每逢例假便要发作的这个规律告诉路辛。临离金泾时,尽管匆忙得连自己的短裤头也忘了带一条替换的,但田田娘还是把他单独拉进小房间,千叮嘱万叮嘱,不要把田田的发作周期、发作时该怎样安抚她但又不抑制她的发作、什么时候才可以抑制她让她昏睡等核心机密说了出去。
  “姓路的把我们田田当摇钱树呢!”田田妈说:“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们同意也收了你!要是让他们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他们还会留下你?把你辞退了,他们还不把我们田田折腾死?”
  林林相信田田妈的话。到“申江”虽然不过三个礼拜,林林已经领教够了路辛的凶相和霸气。看他平时训练田田时的那种面无笑容毫不留情,跟电影里的工头书本里的资本家真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无意的呢还是得了吩咐有意来套话,哈益华几次问过林林:
  “田家女婿你难道也不明白歌仙子什么时候再次显灵吗?”
  林林知道这只哈密瓜是路老板的贴心哥们儿,才不上当呢,每次都努力装傻,大不了让他“乡下人”长“乡下人”短地讪笑几句。“乡下人”?乡下人也有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亲人的本事!林林是在骑了三轮黄鱼车送田田回田林新村路家时,发现了田田的发作症状的。
  要说起来,田田下午在排练场里就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她异乎寻常地合着方万里的舞步和老平头的节奏,在场子里踏着舞步。她仍然不开口唱,但嘴唇总在微微扇动。她的眼神不再发木,而是闪闪发亮,左右盼顾。路辛和哈益华马上发现了她的变化,在一旁注视着,并且不时轻轻商量着什么。报幕的白瑜也显然感觉到了。她抽排练的间隙为田田送上饮料,后来还匆匆走出大厅,匆匆返回时大大咧咧地拿着一包妇女卫生巾。林林一眼瞥见时曾以为是她自己用,心中暗笑这上海小姐真开化大方,现在看来,却是为田田买的!平时总爱坐在黄鱼车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噜里噜嗦跟林林说个没完的田田,一下如换了一个人般闭紧了嘴巴。这是在她大发作前最常见的情况,林林心中清楚。林林使劲踩着车。他要尽快把田田送到路家,让她早点躺下休息。可怜的田田,又一次难关呵!
  林林从田田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路凌波在里屋问:
  “谁?是辛儿吗?”眼神恍惚的田田一个激灵,
  低语道:“辛儿?我是辛儿?”
  她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而缓慢,像路辛平时走路一样,将脚后跟重重地敲击在地板上。
  “是辛儿呀!”路凌波迎了出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田田像路辛往常清嗓子一样,重重地咳了一声。
  路凌波摸向厨房:“吃了饭没有?田田怎么还没回来?”
  林林连忙上前扶住她:“路老师,是我们,林林和田田,不是路经理。”
  “不是……辛儿?”路凌波疑惑地站住了,“我明明听到……不是辛儿?”
  “妈!”田田冷不丁地以酷似路辛的声音唤了一句。
  路凌波浑身一抖:“嗳,辛儿你——”
  林林忙着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是不是,是田田……她的病,发作了。”
  田田嚼着牙根,面部表现一下变得跟路辛一模一样,冲林林咬牙切齿地低吼:
  “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天哪!”路凌波摇着头。
  林林给田田端了凳子让她坐到饭桌前,又转身安慰着路凌波:
  “没事没事,路老师你别怕,田田是文痴,不是武痴,她就是会学人家的样,别的什么都正常的,而且就这几天有点怪。这回不知道怎么搞的,学上路经理啦……”
  路凌波怜悯地叹着气:“可怜……快吃饭吧,我做好了。”
  林林为田田盛了饭,看她机械地吃了起来,嘘了口气,转身想走:“路老师,我去剧团了……”
  “等等!”路凌波喊住他,“就这么让她发作着?不能带她去医院吗?不给她吃点药吗?”
  林林苦着脸回答:“药,就在我身边……可是,不能给她吃呀……”
  “为什么?”
  “路老师,”林林抖着声音,“她……她一吃了药,就会睡过去,睡过去,一睡就是三四天……”
  “让她睡,我会照应她的。”
  “不行啊,路老师,”林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是拿了‘申江’的工资的。路经理给的工资够高的。我刚才一路骑着车就一路在想着,怎么说也应该让田田上台表演一回,不然怎么对得起‘申江’……也对不起你路老师呀……路老师你还不明白?田田只有在这几天里能唱,过了这几天,她就又跟平时一样,不肯开口,开了口也没有歌仙子的本事了……我,我怎么能马上让她吃了药睡过去,耽误了‘申江’的演出呀!”
  他用衣袖胡乱抹了一下眼睛,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来:
  “我这就去跟路经理说,让‘申江’马上就开演……路老师你放心,田田绝不会伤人的!”
  十八
  路辛和哈益华闻讯赶往田林新村,一进门就惊住了:那田田一本正经地坐在开了盖的钢琴前,姿势酷似路辛。在胡乱地弹出一句不成调的旋律之后,她猛一回头,冲刚刚进门的路辛吼道:
  “唱起来!看着我干什么?”哈益华张大了嘴巴,一脸哭笑不得。
  路辛迈了几步刚想走近她,田田却一砸琴键,喊道:“没的事!你给我唱:快乐的星期天,嗨嗨嗨……”
  那句“快乐的星期天”,是用了路辛的低音绝对准确地唱出来的。路辛又惊又喜,急转身冲坐于沙发中不发一言的母亲喊道:
  “感觉!这感觉对了!妈你这回信了吧!歌仙子,真正的歌仙子呢!”
  不等路凌波回答,他一把拉了哈益华就走:“出海报!马上演出!”
  哈益华却冷静得多,在楼梯上提议道:“先彩排一下吧,谁知道她……她怎么个显灵法呢?演砸了可要臭遍整个上海滩了!”
  白瑜终于拨通了华光医院的电话。
  “爸你无论如何也要来!”她苦苦央求着,“你先别问我什么时候到‘申江’的,我晚上回家后原原本本向你汇报!你要相信你的女儿,真的,主要是为了那篇学位论文!次要理由?回来一定实说!对对,借了你那些书,都是为了那位病人。不说别的了,你就从你的科学研究出发也应该来看一看她!不错,再次发作!症状?你来看一看不就是最好的临床诊断吗?这是你的事业,爸爸!路辛?不用管他,我们今晚是彩排,团里每个人都可以拉亲戚朋友来观看,你完全可以不跟他打任何交道了!等你了,爸爸!”
  老规矩,哈益华订了一辆出租车,去接路凌波。“申江”的承包人员是路辛,音乐顾问是他老母。每次彩排,路凌波必得到场作审定。路辛孝顺老娘,从来都是喊了出租车接送的。
  车子到了大楼门口,哈益华让司机等一会儿,自己跨出车门准备上楼去。却不料迎面遇到了正仰着头在辨认着门牌号码的田阿根。
  “你可来得正好!”哈益华高兴地带他上楼,“你女儿今晚正要演出,你一起来看看,还可以帮我们顾问顾问。”
  “今天就要上台?”田阿根讷讷地,“按理……还要过三四天呢!”
  哈益华注意地望了他一眼,本想追问下去,但一转念,当务之急是接了路凌波去,到剧场问他也不迟,也便不再多言了。见老头儿手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就顺手搭了一把。
  “什么东西?跑单帮呀?”
  “嘿嘿,青玉米,田田最喜欢了……”
  “你倒挺宝贝这女儿的。”
  “唉!”田阿根却只叹气,不接话。田田走后,非但他,连张丽珠、阿香、贝贝也一样,都又想念又担心。算算日子离她再次发作的时间不远了。张丽珠也沉不住气了,打发他来看一看。临走时张丽珠说,实在混不下去,把田田和林林叫回来算了,自己家开的饭店收入虽少,毕竟熟乡熟土熟人多,不会吃大亏的呀!
  门开了,路凌波穿戴得整整齐齐地站着。田阿根手中的蛇皮袋咚地一下失手跌到了地上。尽管时隔二十多年,尽管此刻的路凌波衣冠楚楚整洁高雅,那时候的路凌波蓬头垢面病弱不堪,但田阿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田田的母亲、自己的养女的亲生母亲!
  哈益华在介绍着:“路老师,这是田田的爸,正巧,从乡下来看田田,喏,给田田送青玉米来了……田师傅,这是路经理的妈,路老师。”
  路凌波侧身让客进屋:“田师傅你好!请进请进!”
  田阿根耳边响起的却是这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孩子,我的孩子……”
  “进呀!”哈益华一手拖蛇皮袋,一手拖他,“进去看看你宝贝女儿住的地方!人家路老师心疼着她呢,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倒反把自己儿子路经理赶到办公室去住了……快看看,马上我们就去剧场,下面车子还等着呢!”
  “不不!”田阿根直往后退,“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路凌波大睁着两眼,呆住了。
  十九
  白寅在剧场门口报了白瑜的名字,那把门的小伙子马上露出一脸笑容躬身请他进场,并且领了他直奔前排。白寅边走边左右观察了一下,全场不过三五十个人。他选定了第三排的一个侧座,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看清舞台,还可以顺便观察一下演员出场的后台。他要探究一下,这路辛是如何控制了那位大脑畸变患者,让病人为他的营业性演出效劳的。
  灯光大亮,率先出场的竟是他的女儿白瑜。
  她一身淡米色的套装,与其说像演员,不如说像个潇洒自信的公关小姐。一柱灯光跟着她,她落落大方地走到了舞台中间。
  “朋友们,久违了!”她的声音和缓而饱含感情,“今天跟大家见面的,是一个崭新的、激进的、前卫的、站在流行歌舞前列的申江歌舞团!”
  乐池里响起狂放的摇滚乐曲,震耳欲聋。观众席上有人喊好,有人在鼓掌。
  白瑜的语调转为热烈:“我是小瑜。我跟大家一样,是流行歌舞的狂热爱好者、崇拜者、发烧友!我喜欢那力度,喜欢那奔放,喜欢那纯情,喜欢那完完全全的投入,喜欢那充分宣泄出来的喜、怒、哀、乐!朋友们,让我们台上台下一起鼓起青春的热情,全身心投入地欣赏我们的乐队献给大家的一组优美乐曲吧!”
  有人在欢快地长嘘和叫好。白寅却皱了眉头。他不习惯女儿用这样煽情的语调和新潮派的语词说话。这不合她的身份,他想。
  他向台侧望去,看见了路辛和哈益华。他们俩全神贯注地盯着白瑜,没有发现他。他也不想让他们发现,悄悄地又移动了一下座位,把自己隐藏到了更暗一些的角落。
  可是他刚一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躯,目光却接触到了头排正中的一个身影。
  凌波!是她!
  一刹那间,他简直想夺门而逃或者想遁入地下,他无颜见她。
  但很快他又想起来了,她瞎了。是的,她失明了。早在一个月前,在华光医院的走廊上,他们交臂而过,她大睁着两眼,却看不见他。她是由她的儿子扶着走路的。
  他不由自主地嘘了口气。
  他定睛注视着她的侧影。
  她的头发花白了,但依然浓密。
  她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微微侧着头。
  她干什么都是这样:“全身心投入”,对,可以用小瑜刚才这个词。
  她第一次到华光来就诊时,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全神贯注地听着几名会诊医生对她的眼疾的分析。她那时多么年轻和美丽!她走出诊室后,带走了自己的心。她的地址,是从她的病历卡上找到的。
  她那时还在音乐学院附属中学任教。她一个人带着遗腹子小辛。生活虽然艰难,但她并没有对生活丧失信心。她在课余坚持着练琴。她弹着那架施特劳斯钢琴时,也是这样微微倾着身子,侧着她那黑发浓密的头,全神贯注。
  她严格地训练着自己的儿子。六七岁的娃娃,垫了一条厚毯子坐在琴凳上。她倾听着他的弹奏,从不打断他,却把他每一个小小的错误都记住了。一曲终了时她细细指导他,她对儿子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
  后来她突然拒绝见他,几次把他关在门外。他不能不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再去纠缠她。可是命运却在几年之后,又把他牵向了她。她被“扫地出门”,赶到奉贤原籍;他被命令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而那干校正在她任教的乡村小学旁边。他扛了锄头去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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