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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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如此恭谨,如此循礼,安排了这么隆重的接旨仪式,使钦差折尔肯十分满意,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说了声:“圣上躬安!”便将敕书一擎,算是代天受礼。接着换了一副笑容,将诏书转给身后的傅达礼,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下官给王爷请安!给王爷贺喜!九年前在京曾荣见王爷一面,如今瞧着竟又年轻许多,王爷可谓福大如海呀!”“哈哈,老朋友了,不必客气。快请进,傅大人请!您也请啊!”吴三桂说着,一手扯一个进了王府正殿。
等到钦差落座,上完茶,吴三桂笑吟吟说道:“二位大人,前不久,吴丹大人捧旨来云南,蒙圣上赏赐许多物件。吴三桂何德何功,能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是了,这么一趟一趟地来,多费神哪!哎!康熙三年人觐,算来已是九度春秋,我心里着实挂念主子啊。大前年主子召我进京,我却正巧患病,曾托朱中丞面圣时代为请安。说是主上日夜勤政、清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长高好些了——唉,人老了,远在这蛮荒偏敝之地,想见主子一面都不容易呀!”吴三桂这些话说得情深意切,十分诚恳,丝毫没有言不由哀的痕迹,傅达礼便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像朱国治说的那样坏,坐在那里含笑点头,放心吃茶。折尔肯却深知吴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听完吴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极是。万岁爷也着实惦记着王爷呢!可谓关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呐——傅大人,请将万岁手谕捧过来,呈给王爷过目。”折尔肯这个安排,是他们早已商量好了的。按照正常的程序,吴三桂应该在门口跪接圣旨,迎入正厅,摆上香案,恭听钦差宣读。可是,折尔肯他们心里清楚,这道圣昏,是压到吴三桂头上的催命符,过于认真,恐怕马上就会激出变故。所以,他们在路上,商量了好几次,才决定,从权处置,不以常礼来压吴三桂,哄着他听从圣命,顺利撤藩。现在,钦差正使发了话,傅达礼连忙双手捧起圣旨,呈到吴三桂面前,让他自己接过去看。可是,吴三桂却不是好哄的,他才不上这个当呢,一见傅达礼捧起了圣旨,连忙起身离座站到下首,甩袖撩袍,口称:“奴才吴三桂恭接圣旨。皇上万岁,万万岁!”然后,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接过圣旨打开来,先大声称赞一句:“好一笔字。”然后,才慢慢展开,仔细而又认真地读着。他这也是在演戏,圣旨的内容他早已知道了,也已安排好了对策,可此时,还像一点也不知道似地,连看了三遍,又规规矩矩地把御书捧着,供在正中香案上,这才回身坐下,诚惶诚恐,而又随和亲切地说:“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请。这诏书里说我功在社稷,那是万岁的过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是北方人,我早想回北方去,团团圆圆安度残年。在外边日子久了,难免有个人在圣上跟前挑拨是非,万岁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万岁这才叫体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哪!”傅达礼觉得吴三桂和蔼可亲,根本不像折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躬身问道:“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皇上已在京营造王府,迎接王爷入京,大世子也日日盼望王爷北上,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请王爷赐下日期、路径,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作准备。”“哈哈哈,傅大人,咱们过去虽未见过面,一望可知你是位明事知理的国家栋梁。我的事还不好说?这会儿起身抬脚便可跟着二位走。只是贱内、家眷们婆婆妈妈的事多。贱内日前又染了风寒,一时动身不得。这些琐事倒罢了,最缠手的还有下边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现在云贵各地,谣言很多,对皇上很是不敬。我虽然惩治了几个人,可还是镇压不住。二位钦差一来闲言碎语就更多了,假若抚慰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说至此,吴三桂抬头看看傅达礼失望的神色,不由心里暗笑。口里却接着说道,“大约十月底——”一言未了,便听殿外一阵喧哗,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进来。脚下雪亮的马靴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铮挣的金石之声。
吴三桂见有人闯殿打断了他的话,满脸地不高兴,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手下将领马宝,便厉声喝斥道:“是马宝吗,孤正在与二位钦差大人议论撤藩大事,你未经传唤,又不事先禀报,却竟敢擅自闯殿,这成何体统?嗯!”马宝昂然向吴三桂当胸一揖,却不回答他的问话,猛地一转身,冷冷扫视折尔肯和傅达礼一眼,“你们就是钦差了,我听说你们在逼我们王爷上路?”折尔肯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事前排好的一场戏。原来也料到吴三桂会耍些花样,可是没想到开台这样早。见马宝目光寒气森森,一开口便欲翻脸,便冷静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吴三桂,又漫不经心用碗盖拨着浮茶,毫无表情地答道:“谈不上'逼'字。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恩准了,我们不过代王爷筹划一下归途事宜。这位将军不曾见过,不知贵姓台甫,也不知你今日前来,有何见教?”“不敢!我乃平西王帐前管军都统马宝!钦差既知王爷是'自请'撤藩,归途日程当然也由王爷'自定'!你们两个一进门,杯水未饮便催问行期,这是什么意思?”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马宝吼道,“放肆!这是谁教你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痞!来人!”“轰出去!”“哈哈哈哈……”马宝仰天大笑,笑得折尔肯和傅达礼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吴三桂勃然大怒,双目圆挣,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厉害吗。叉出去,重责四十军棍,打掉他的匪气!”“扎!”几个护卫答应着一拥而上。马宝却毫不让步,一个箭步窜至殿口,“唰”地拔剑在手,大声叫道:“谁敢向前,立时叫你血染银安殿!王爷,末将大胆,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但是,行期、路径却要由我马宝来定!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已经封死、没有我的信牌。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你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十年八年,等王爷撤藩的各项事宜办妥了,咱们再说上路的话不迟!王爷恕罪,末将告辞!”一拱手冷笑着去了。
眼看着刚才还是规规矩矩,亲热融洽的气氛,忽然之间却变得杀气腾腾。马宝的话里,又已明白透露了要扣留钦差的意思。折尔肯的心里迅速筹划对策:“看来,事情比原来预计的要严重得多。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干脆来他个反客为主。把话挑明了,看他吴三桂怎样回答:”王爷,咱们的交清已有三十多年了,你是知道我折尔肯的,今日下官乃系奉旨行事,并非有意与王爷结冤。适才马将军如此说话,倒让下官不解了。如果王爷已经有了安排,就请直说了吧。要怎么办,下官和傅达礼,定遵命行事。“”哎,这是哪里的话!折大人多心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三桂么?这个马宝,原是张献忠的手下。他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我自请撤藩的折子递上去后,下边议论猜疑的人很多,刚才讲的“抚慰”,就是这个意思了。二位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先在此等待一时,云贵两省,还是我说了算的。大约十月底之后,我们一定行——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宿愿,由不得这些小人!你说是吗,傅大人?“傅达礼深感受欺受辱,早已怒气填胸,可是此时此刻,又无法与吴三桂翻脸,咽了一口唾沫,胀红了脸答道:”下官深领王爷的情份,福晋既然欠安,下边军将又这样不听指挥,就迟几日也无妨。今日下官回去后即拜折奏明皇上,说明其中情由也就是了。“”怎么,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吴三桂说着,又转脸看折尔肯。
折尔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欠身子,“回王爷的话,驿馆已经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们住在抚衙,我们也请免了。客走主安,我们实在不愿多有搅扰。”吴三桂知道他们故意表示与朱国治的距离,便宽容地说:“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你们是大使,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一言既出,管弦齐鸣、鼓乐大振。一桌桌现成的酒菜,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乐声中,吴三桂麾下文臣武将鱼贯而入,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钦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的熟人多,间或还拉手寒喧。方才那剑拔弯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地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柱职为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王爷不是叫你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呀,我给你说个信儿,广西的孙延龄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呢。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好!我静候你这小张良的佳音!”胡国柱说着,见一切齐备,便站到吴三桂旁边,大声唱赞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杯称赞,唯独那个“撤野”的马宝没来。他早已在外边传了平西王的命令:“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汪士荣说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之后,孙延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却给他来了这么一下子,闹得他不但树不起威风,连原来在军中的一点威望也全没了。现在表面上发号施令的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公主的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骂他“怕老婆”。孙延龄装着一肚子的火气,却是无处发泄。气得他推说患了风疾,自去下棋,饮酒。
那一天被孔四贞轰出翠仙楼的汪士荣,虽然不敢再来找孙延龄了,可是,却没有回到五华山,在一次孙延龄出城打猎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孙延龄正是满腹牢骚一肚子的委屈,怎能抵挡汪士荣那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利口,便上了汪士荣的贼船,并接受了吴三桂颁给他的密召,当了那尚未开国的“大周朝”的临江王。
就在吴三桂扣留钦差的同一天下午,孙延龄和马雄联起手来,以召集军事会议为由,摆下鸿门宴,一举将王永年、戴良臣等十一位将领和广西巡抚,全都扣押了起来。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却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接到各处急报说道,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一种不详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也早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突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二更回府禀报一天事务。但今夜已过三更,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登儿半躺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天空的星星发愣。
朦朦胧胧之时,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踢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起彼伏。孔四贞一跃而起,正要派人出去打探,听院子里的墙上藤蔓叶子“唰唰”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我……”随着这一声。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顶着裤脚在往下滴。他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说:“姑姑……兵变了!您快、快走!”孔四贞惊呼一声:“什么,你快说,是怎么了?”“孙延龄变心了!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说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着身子,虽然没有倒下,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这里来。”忽然她停住了哭声,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衣奴才们,都出来!”可是,想不到家奴一个没有,应声而出的却是丈夫孙延龄。他冷笑一声说:“别喊了,没用了。”一边说一边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有千余将佐,已把府邪围住了。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什么,什么临江王?是吴三桂封你的吧?”“就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