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孤主-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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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感觉全身血液沸腾,只要一动感情,说不定性命就将这样随着血液流去。“阿万,我还不想吃,先放到一边吧。”
“可是……您要是不吃……”
“我说了,不想吃!”
阿万为难地端着碗,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真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
“听说酒井大人的下人对须贺嬷嬷说,上房公子出生那一天,端茶送水的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
“什么,说我是端茶送水的……”
“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城主的心意,竟然把夫人当成下人。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阿万本想安慰阿久夫人,但阿久夫人却蜷缩成一团,哭了起来。虽然阿万说大家不知城主的心意,但现在的阿久再已无法信任他了。还是个小女子的于大是怎样迷住广忠的呢?阿久不顾阿万惊讶的目光,颤抖着一个劲儿地落泪。
隔扇变得有些黯淡,大概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不知何处传来了歌声,那大概也是在祝贺于大孩子的出生……
过了—会儿,阿久突然睁大眼睛,她感觉出唱歌的是父亲。
今日是大年初三。父亲是否知道他在向城主祝贺新年并祝公子出生时,自己的女儿正在城池一隅独自哭泣呢?
当年,正是忠心耿耿的父亲把阿久送给了广忠做侧室。那时,阿久年仅十五,还不十分清楚男女之别。父亲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城主身边。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他。”然后就将此事交托给了母亲,于是母亲便板着脸告诉她男人和女人身体上的差别。“城主虽然已经元服,但还不过十三岁,大家都还把他当成孩子,所以你一定要用心侍奉。”当她知道侍奉并非只指吃饭穿衣时,脸腾地红了。如果母亲在告诉阿久这些事时,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羞耻,阿久肯定会红着脸逃出房间。但是,被人称为女中豪杰、连父亲也忍让三分的母亲,却用刻板的调子向她仔细解释:“这些都是为了繁衍子孙,不可有丝毫大意。”
解释完毕,她又严肃地告诉阿久:“以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在樱花烂漫的季节,阿久随母亲到了城中。二道城的跑马场樱花盛开,阿久第一次见到了广忠。他身边是华阳院夫人,还有一个侍童。
“城主,以后就让阿久侍奉你吧。”华阳院平静地将阿久引荐给广忠,当时还完全是一个少年的广忠说道:“哦,你就是阿久。我再骑一圈就回来,你等我。”说完,他便回了跑马场。
那天晚上,阿久第一次伺候广忠沐浴。阿久还记得自己发现母亲所说的男女之别时,心怦怦直跳。但伺候广忠沐浴半年多了,广忠仍没发现这种区别。
“他要是没有要求,我就这样伺候他沐浴好了。”她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是每当站到广忠面前,她就心神不定,浑身僵硬。
广忠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阿久,是在那一年的深秋。“阿久,你和我的身子不一样,为什么呢?”仍然是在沐浴之时,广忠的眼神中带着戏谑,阿久不知所措。“噢,可真奇怪。你也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搓背。”
阿久此时才把母亲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广忠。他们方才一番欢娱。
对于广忠的习性和爱好,阿久本以为早已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仍是输给了于大……阿久正这样想着,木屐的声音停在了娩室之外。
“今天天气真好。”是阿久父亲松平左近乘正,他在门口平和地说。男人们认为娩室乃不洁之所,在产妇生子之后的二十一日之内,他们都不会进入其中。
阿久以为父亲只是顺便来和自己打声招呼,在褥子上微微抬了抬头。
“虽说男子还不能进入……”乘正自言自语道,似乎喝了些酒,“可是,好事连连,我怎能不来?南无秋叶大明神啊,请您原谅。”他甩了甩粘在木屐上的泥,脱了鞋,“今日我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来探望女儿的父亲。”他打开门,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勘六的身体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阿久睁大眼睛,既没点头,也没有笑。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寄养在娘家的勘六。
乘正嘴上虽然这么说,坐得却很端正。他首先将勘六的近况告诉了阿久,然后俯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第二个外孙。“噢……长得真像城主。”乘正两手伏地道。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这个孩子竟然会和竹千代公子在同一天来到世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声音哽咽。阿久不由一惊,抬头看着父亲。在松平一族中,父亲平庸无为,一向以诚实著称,因此常被别人欺骗蔑视。他看著自己的外孙,眼里噙满泪水。只有父亲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这里,阿久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勘六没有哭吧?”
“哦,没有没有,听话着呢。他非常喜欢家里隔扇上的那些老虎,于是把他的床铺在了隔扇的旁边,让他在那里歇息。”
“呵呵。”跪在房间一角的阿万突然笑了起来,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正了正姿势。乘正总是那么随和,他的动作也多少带着滑稽,令人发笑。“哈哈,连阿万都笑了。笑一笑吧,哈哈,这个弟弟是在哥哥勘六和老虎共眠时出生的……”
这时阿久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对啊,我的孩子还有哥哥勘六。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定能胜过竹千代。阿久正想到这里,乘正拿扇子拍了拍膝盖,道:“喜欢老虎的哥哥,寅年寅时出生的弟弟,真是天作之合啊。要是这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辅佐普贤菩萨化身的竹千代公子,我们松平一家定然天下无敌。这才叫好事成双啊。这是松平氏百世不遇的大喜事啊。哈哈……”
阿久不由得扭过头去。父亲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思。
“没有比手足相残更愚蠢之事了。看看樱井的信定、佐崎城的三左卫门,每当同族发生争端时,家族的力量就会被削弱。不仅失去了代代相传的安祥城,就连渡理、筒针也招来了敌人。同心协力便可天下无敌,骨肉相残必然走向末路。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乘正一向是个和事佬,今日他特意跑来,似乎就是为了抚慰阿久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我今日向三木的藏人进了几句忠言。城主的叔父对城主的软弱也感焦躁不安,我告诉他,要想强大起来,就得静下心,不能焦躁,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时,要忍耐,积蓄力量,静待将来。”
“父亲!”阿久忍无可忍,扭头对父亲道,“女儿产后身子虚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噢,我大意了。”
“女儿为城主生下孩子,七天了还没得到城主赐名,女儿心中难过。”
“哦,该死,我竟忘了此事。”乘正似乎刚刚想起,“阿久,你该高兴才是,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孩子的名字。”
“哦?那孩子的名字是……”
“好名字,好名字,取了个好名字。”
“叫……叫什么?”
“惠新。”
“惠新……惠新……这与松平家祖上有何渊源?”
“哈哈……”乘正笑了起来,但眼角却噙着泪水。“惠即智慧,新乃是新事物之新,惠新便是以智慧开创一个新世界。多好的名字。松平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字。小小的松平家担不起这样的名字,只有掌管三千世界的佛祖的孩子才能拥有。”
“佛祖的孩子?”
“对,也就是佛家弟子,这孩子是天生的高僧。”乘正突然扭过脸,眉毛剧烈地颤抖。“不能哭,不能哭。和竹千代公子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并非坏事,而是一种幸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这样,不如让孩子从小入了佛门,一心为竹千代公子和松平氏的祖先祈福……”
阿久抬起头,面如白纸。“这……这……这是谁的主意?”她紧紧地盯着父亲,声音颤抖。
乘正又慌忙别过脸去。“莫哭,莫要哭……”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阿久瞪大眼睛,瞧了瞧孩子,又看看父亲。同样是广忠的孩子,为什么全城上下都为于大的孩子欢呼雀跃,对我的孩子不屑一顾?对于一个母亲,仅此一点,已令人委屈、难过万分,可父亲竟然还要这个孩子一出生便出家为僧。
“不必哭泣。不可因为眼前的一点不平,便认为是不幸。”乘正似乎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双手支地,看着婴儿,抽泣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俗世地位有别。佛祖生于皇室,却舍弃王位,创立佛道。若是佛祖当年满足于小国国王之位,又如何君临三千大干世界呢?”
“可这不是普通的出家。”
“不,不,这样出家才更有意义。”
“不,女儿不这么认为!”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那么你怎样想?”
“孩子一出生便被人当成眼中钉。女儿心里难过。”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是说不哭吗?”
乘正为难地扭开脸,阿久又道:“出家,是因为看破红尘而遁人空门,从未听说过生来便要远离尘世,出家为僧的。您告诉女儿,究竟是谁作出的这种残酷决定?”
乘正哽咽难言。房间的一角,炉上水壶里的水开了,咕咕作响。
“你真的想知道?”
“对,为了孩子,女儿必须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这事是我提出,大家商议后决定的。”
“是您?”
“阿久,你一定要忍耐,这个时代需要的就是忍耐。人们必须克制心中的欲望,懂得忍让。人生在世无不如此,这是命中注定的。”
“父亲……”
“我到城中贺年,顺便祝贺孩子的出生,发现一片欢乐之中,隐藏着一个难题,城主同时得到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乃异母所生。这到底是吉是凶,连阿部兄弟、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也难以判断。于是我便对大家说,此乃吉兆。你能明白父亲的用心吗?阿久,你难道忘了父亲当初为什么把你送到城主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啊。松平氏只有齐心才能兴旺,我不能让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接近城主……所以当初才将你送到城主身边!阿久,这事是我的意思,你要忍让,忍让啊。”说完,一贯奉行平庸之道的乘正两手支地,哭了起来。
“松平氏内部尚不能团结,怎能在如此乱世生存下去?西面的织田如狼似虎,东边的今川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自相残杀,便会马上成为别人的饵食。家臣们正因心中明白,看到二虎同时出生,才深感忧虑。城主又何尝不是?只是他顾及你的感受,才没有说出来。如果此时你流露出不满之意,结局会怎样呢?”
阿久将头埋进枕中,哭了起来。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人活在世上,有可说的话,也有不可说的话。我也知道你对城主全心全意……是吗?”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阿久心里才悲伤。”
“所以,阿久……”乘正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阿万,她也泣不成声。
“你爱城主,对吗?”
“嗯。”
“你也爱自己的孩子,对吗?”
“嗯。”
“既如此,你就应该学会忍让,这很重要。你要是对这个决定流露出任何不满,便会被……驱逐。”
“这……”
“你不认为,有人可能会为了家族团结,杀掉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在松平家中,有一些忠臣良将为了家族利益,会不择手段。难道你还不明白?”
阿久无言。
“于是我才想出了这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证你和孩子平安无事,又不伤了家族的和气。阿久,不要抱怨城主,也不要恨松平家的老臣,你要怪就怪我吧……阿久。”
阿久依然伏在枕上,呜咽不止。与此同时,于大的娩室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主广忠已经来看过了儿子。这个名为竹千代的婴儿躺在娩室旁边自己的房间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的小手红扑扑、胖嘟嘟,手背上挤出一道凹痕。婴儿的房间由侍女的房间改建而成,不算豪华,却十分洁净。选出的两个乳母在婴儿身边伺候着。一位是家臣天野清左卫门之妻阿贞,另一位是渡村的清水孙左卫门之妻龟女。她们亦刚刚产下婴儿,身子还有些虚弱,而且神情紧张,似乎还不习惯内庭的生活。
没人去娩室,但婴儿间却有几个老臣拜访过了。他们一来便把两个乳母训斥了一通,难怪她们如此紧张。
“有客人!”又有一个声音喊道,“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向少主竹千代道贺新年,请通报。”
龟女发现他似乎喝了酒,慌忙跑到门口,双手伏地道:“请进。”
谁知新八郎却大声吼道:“住嘴!你竟敢欺幼主年少,不通报一声便擅作主张,真是无礼至极!你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