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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海彼岸-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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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远」便宛如隼鹰飞离腕际般,急急向前飞驶,把「丝岛」抛在后头。
  丝染师萨普利整天瑟缩在同一处,显然害怕这条船,也害怕海洋,可怜号兮地在晕船。这时,他沙哑着声音说话了:「我们是向西航行吗?」
  夕阳正面照在他脸上,可是,雀鹰对他这个蠢问题却很包容,还点头响应。
  「去欧贝侯岛吗?」
  「欧贝侯岛在洛拔那瑞岛的西边没错。」
  「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说不定『那地方』是在那个岛上。」
  「『那地方』像什么样子?」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看见它?它又不在洛拔那瑞!我找了好几年,四、五年了。在黑暗中、在夜里,闭上眼睛找,老是听见他呼唤:来呀,来呀。我却没办法去。我不是能在黑境中辨认路径的高明巫师。可是,在太阳底下,日光之中,也有一个地方可去。老慕迪与我娘是不会理解的,他们一直在黑暗中寻找。后来,老慕迪死了,我娘发疯。她忘了我们丝染所用的巫技,这件事影响她的脑筋,她想死,但我告诉她等一等,等到我找着『那地方』。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要是亡者能够回生返世,就一定是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的。」
  「亡者有回生返世吗?」
  「我以为你晓得这种事情。」萨普利瞟了雀鹰一眼,停一停才说。
  「我就是想知道它。」
  萨普利没答腔。法师突然注视他,那是专注有力的正视,但他语气柔和:「萨普利,你是想找到一个永生的门路吗?」
  萨普利也注视法师片刻,然后将蓬乱红褐的头埋在臂弯里,两手圈住脚踝,前后摇晃起来。似乎他一感到害怕就会变成这副德行;而一变成这副德行,他就不讲话,也听不进别人讲话了。亚刃泄气且嫌恶地转身走开。他们怎么可能与萨普利同在一条十八呎长的小船里,相处数天或数周?那样,无异于与一个罹病的灵魂同宿一个躯体……
  雀鹰走来船首,到他身边,单膝跪在船梁上,望着昏黄的迟暮,说:「那人心性温和。」。
  亚刃听了这话,没响应,只冷淡询问:「欧贝侯是干什么的?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我也是看航海图才知道这名字,晓得这地方,详细就不清楚了……瞧那边,戈巴登的伴星!」
  那颗晶黄色的星星高悬南方天空,它的下方,左边有一颗白星,右边有一颗蓝白色的星,合着照亮幽暗的海面。三颗星形成一个三角形。
  「它们有名字吗?」
  「名字师傅也不晓得它们的名字。欧贝侯岛和威勒吉岛的居民说不定有替它们取名,我不知道。亚刃,现在,我们在那个『终结符号』底下,要进入奇异的海域了。」
  男孩没答腔,只注视无边海洋上方那些无名星斗,表情好像很厌恶。
  南方春季的温热覆罩海面,他们在其上西航,日复一日。天空虽清朗,但亚刃老觉得天色阴郁,好像日光是透过玻璃斜射。游泳时,海水温热,不太能使人神清气爽。腌渍的食物一点也不美味。一切都让人不爽不快。只有入夜时,星星一天比一天亮,他会躺着观看,直到睡着。一睡着就做梦,老是梦见那片荒野、那个坑洞,或是一处被悬崖包围的山谷,或是低空下的一条下坡长路。而不管梦见哪里,总是很暗,而且他内心非常害怕,又没有脱逃的希望。
  他一直没向雀鹰提起这些梦。重要事不论哪一件,他都不对雀鹰讲,只聊聊航行中的日常琐事。至于雀鹰呢,他本来就是一直神游物外,现在更是习以为常地沉默了。
  亚刃总算明白自己多么傻,竟然把一己身心全部交托给一个惶惶难安、秘不外宣的男人。这个男人只会听任内心冲动宰制,一点也不晓得掌控个人生命,遑论拯救自己的命。照目前情形看,他已经情绪异常了。亚刃认为,异常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巫艺忝为人世间强大的力量,却失败。
  现在,那些知晓巫术秘法的人应该很清楚:像雀鹰及历代术士巫师等人,他们获得名望与权力的魔法,实际上没有多少诀窍可言。那些魔法顶多只能利用一下风、天气、医疗草药等等,或者巧妙展示雾、光、变形等幻象,但这些技艺都只是把戏,唬唬无知者倒还可以。事实终究没变,巫术并不能予人真实力量去凌驾他人,也完全不能用来对抗死亡。法师与常人无异,并没有活得比较长久。他们空有许多诀窍,却连把逐渐逼近的死亡多拖延一个时辰也办不到。
  即使在小事方面,巫艺也不值得信靠。雀鹰一向吝于运用技艺:只要可行,他们就藉自然风航行;他们的食物是靠钓鱼而来,用水也同任何水手一样俭省。在断断续续的逆面阵风中接连航行四天之后,亚刃问雀鹰,要不要在帆内注入一点点顺风,雀鹰摇头,他便问:「为什么不呢?」
  「我不会要求一个罹病的人去赛跑,」雀鹰说:「也不会在一个负荷沉重的背上多添一颗石头。」亚刃搞不清楚他是指他自己、亦或指整个世界。雀鹰每次回答问题时总是很勉强,答案又很难懂。亚刃心想,这不多不少就是巫艺的本质:在意义上做有力的暗示,却什么也没说;在行动上保持无所作为,以意味无上的智慧。
  亚刃本来一直努力不理萨普利,但根本不可能。且无论如何,开航不久他便发觉,他与那疯子竟有一种盟友关系。萨普利的乱发旦言谈破碎不全,使他显得疯,但他其实不是很疯——或者说,不是很纯粹的疯。真的,他最疯狂的一点,恐怕只是「怕水」这一项而已。要他上船来,已是鼓足勇气了,而他的恐惧一直都没有减少。他老是低着头,以求无须见到海水在周围汹涌起伏,也无须见到船只薄弱的外壳。若在船上站立,他会晕,所以一直紧靠桅杆。亚刃头一回下水游泳,从船首投海,萨普利见状,惊骇大叫。等亚刃爬回船上时,那可怜的男人吓得脸色铁青,说:「我以为你想溺死自己。」亚刃听了只能笑。
  下午,萨普利趁着雀鹰静坐冥思,不听也不想的机会,很小心沿着船梁走到亚刃旁边,低声说:「你不会是想死吧?」
  「当然不。」
  「他却想死哩。」萨普利说时,下巴朝雀鹰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说?」
  亚刃的口气颇见派头。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萨普利的年纪虽然长他十至十五岁,也当那种口气是自然,便马上礼貌回答——虽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个秘密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不相信……那个应许。」
  「什么应许?」
  萨普利抬眼对亚刃投去锐利的目光,他那双眼睛颇含一些男子气概——虽然他的男子气概已经损毁。不过,亚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强。萨普利很小声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巨大凉意流遍亚刃全身,让他想起那些梦:荒野、坑洞、悬崖、暗淡的光线。那是死亡,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须脱逃、必须找到一条路,就是要逃离死亡。可是,门坎站了一个头顶披覆黑影的身形,手执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还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这一回,亚刃是初次与萨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双淡棕色的眼睛,相当清亮。亚刃在那对眼里发现自己业已了然,也发现萨普利所知与他略同。
  「他,」丝染师傅朝雀鹰动动下巴,说:「他不肯放弃他的名字。没有人能从头到尾一直执持自己的名字,那条路太窄了。」
  「你见过那条路吗?」
  「在黑暗中、在我脑袋瓜里见过。但那还不够,我想去那里亲眼瞧瞧那条路。同样,我也要用眼睛在这尘世找一找。万一……万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条路、找不到那地方,怎么办?多数人无法找到它,他们甚至不晓得有它存在。而我们当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备力量,但就算具备力量,仍是难,因为你必须放弃力量才能到那里……不再有咒语、不再有名字。真的太难了,没办法在脑袋里进行。而且,人一死,头脑也跟着死。」每提到「死亡」两个字,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预先知道我能回来。我想去那里,去生命那边。我希望活着,希望有安全。我顶讨厌……顶讨厌这片大海……」
  丝染师傅缩起四肢,有如蛛蜘坠落时缩起四肢的模样。他特别把刚硬的头垂在两肩之间,以便遮掩海洋的视象。
  那次之后,亚刃没再躲避交谈机会,因为他知道,萨普利不但与他看法一样,连恐惧也相同。既然如此,那么,万一碰到最糟的情况时,萨普利可能会协助他对付雀鹰。
  他们在时吹时止的平静微风中,缓缓西航。雀鹰假装是萨普利在引导他们,其实不是。萨普利对海洋一无所知,也从没看过航海图,从没上过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实,引导他们的是法师,而且法师故意引导他们走错路。亚刃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师知道:他们及其余同类都在寻找永生,而且有的已获应许、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应许迈进,最后说不定可以找到。身为大法师,内心的骄傲及自负使他担心别人可能已获得永生,他嫉妒他们,也怕他们,不希望有人比他还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进开阔海,远离所有陆地,直到他们完全偏离,无法重返世界,最后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会死,所以得防止别人获得永生。
  航程中,有时雀鹰会对亚刃说说如何驾船的琐事,与他一同在温热的海中游泳,或是在大颗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现在,对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无意义。他有时注视他同伴,看着他那张坚毅、严峻、包容的脸庞,心中会想:「这是我的大师,也是朋友。」他好像无法相信自己会怀疑这结论,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心生怀疑,然后就会与萨普利交换眼色,互相警告多留神这个共同敌人。
  每天虽然日照炙热,却单调。它的光亮躺在徐摆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层虚假的装饰。海水蔚蓝,天空也蔚蓝,一无变化或遮荫。微风时吹时停,他们得转动船帆去迎合,如此这般,缓慢地航向无尽。
  一天下午,他们总算遇上轻缓的顺风。接近日落时分,雀鹰手指天空,说:「看。」船桅上方高空有一排海雁横空飞翔,整体看来,宛如一个黑色的神秘符号在天空摆动,向西飞去。「瞻远」尾随,第二天便可见到一大块陆地。
  「那就是了,」萨普利说:「那个岛,我们必须去那里。」
  「你找寻的地方在那岛上?」
  「对。我们必须上岸。最远到此了。」
  「这陆地想必就是欧贝侯岛。再过去,这南陲地带还有个威勒吉岛。威勒吉岛的西边有很多西陲岛屿。萨普利,你确定这里就是?」
  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听了,生起气来,以至于他惯有的退缩神色再现眼中,但是他说话倒不显得疯,亚刃心想,至少不像很多天前在洛拔那瑞岛与他初次交谈时那么疯。「对,我们必须上岸,已经航行够远了。我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知道是这里没错,你要我发誓吗?要我以我的名字起誓吗?」
  「不行。」雀鹰仰头看看比他高的萨普利,厉声说。萨普利已经站起来,紧抓着桅杆,眺望前方那块陆地。「萨普利,不要乱发誓。」
  丝染师傅皱着眉,好像处于怒火或痛苦中。他凝望船只前方,那片呈蓝色的远山浮在起伏颤抖的水面上,说道:「是你找我当向导的,我说就是这里,我们必须上岸。」
  「我们反正是要上岸的,得补充饮水。」雀鹰说着,走向舵柄。萨普利在船桅边那个老位子坐下,口中喃喃。亚刃听见他说:「我以自己的名字发誓,以我的名字。」他讲了好几次,而每次讲时,就宛如遭受痛苦般皱眉一次。
  北风吹拂下,他们勉强靠近岛屿,然后沿岸行驶,想找个海湾或登岸口。可是,炽热的阳光下,只听见海浪轰隆轰隆拍击北岸。内陆的绿色山脉在同样的阳光下烤炙着,山坡被绿树披覆,直达山巅。
  绕过一个岬角,他们总算瞧见一处半月形深湾及白色沙滩。由于海浪受阻于岬角,这里显得风平浪静,似乎可以让船只泊岸。只是海滩及海滩上方的森林,完全不见人迹,也没看到船、房舍屋顶、与炊烟。「瞻远」一入湾,微风即止,湾内平静无声且燠热。亚刃划桨,雀鹰掌舵。仅有的声音是船桨在桨座转动的声音。海湾上方,绿峰耸立夹峙,太阳在水面铺展一片片白热之光。亚刃都能听见自己耳内血液怦怦流动的声音。萨普利已经离开那个算是安全的船桅边,匍匐在船首,紧张地抓着舷缘,面朝前方盯着陆地。雀鹰黝黑的疤脸汗水晶莹,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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