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枪老太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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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林说:“法慧,你来得正好,我问你,我在这里睡要不要得?”
法慧说:“要得要得,这里又避风又热和。”
夏林故意看了我一眼,又说:“可是有人说我侮辱了菩萨,和尚不答应呢。”
法慧也笑了起来,说:“管他的,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让我师父当面看见就行了。他这几天正吃药,不得出来的。”我招呼法慧坐下,他便打起盘脚坐在我对面的蒲团上,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我愣了一下,又问他上山几年了,他说十二年了。我更吃惊了,心想这么一个机灵的娃娃,就有三分之二的生命在这深山古庙里度过,这十二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啊!
法慧拣根柴棍,拨开了用灰闭严的火堆,细声细气跟我摆龙门阵。说他很小的时候,叔叔为了独占家产,逼死了他父母,又将他赶了出来,流落街头,后来被乡里当遗弃的孤儿,送上山来。有一年清明,他回去给父母上坟,走到半路被一个远房叔伯叫住,说娃儿你回去不得,你叔叔怕你回去清理家产,会整死你的,结果他又一路哭着回到庙里来了。法慧说,在庙里这些年,每天一早起来,就是抹屋扫地,挑水打柴,他个子小,做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但久了也就习惯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做活路都不怕,最怕的是念经。我人生得笨,记性又不好,光是念那个大悲咒,就不晓得挨了多少打哟。”
我问大悲咒是什么经文,法慧就给我念了一段,我也跟着念了几句,什么南无密多的,确实不好念又不好懂。我们笑了一阵,夏林说:“你们和尚这么迷迷糊糊地一天念到晚,到底有啥子用处嘛?”
法慧说:“我师父说,硬是很灵验呢。若是有哪个坏人想害你,你念动大悲咒,就会有神灵来保护你,一个拿着钢铲,一个拿着神鞭,把那要害你的人吓得跑都跑不赢。我的师父说,这就叫做人有诚意,神有感应。”
法慧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正经经的,很虔诚的样子。我问他念了这么多年的经,到底见到什么神没有。他才像醒过来,长叹一口气说:“啥子神啊,大哥说了,都是虚的。我们天天念经,受苦的还是受苦。那些不念经的,享福的还享福。佛法上说要普渡众生,我看你们这些共产党带我们穷人闹翻身,打军阀,打土豪,这才叫普渡众生呢。”
火要熄了,手脚有些僵,法慧站起身来,到灶房去抱了捆干松枝,三拨两拨就噼啪啪燃起来。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子说:“法慧,你现在参加革命了,革命工作苦得很,要有思想准备才行。”
法慧笑着说:“苦就苦嘛,不苦哪来的甜?原先我挑水觉得恼火得很,现在挑起来跑得跟飞一样。我们白天要跟夏队长他们一起练武,还要种地做咸菜,做庙里的打杂活路,晚上一样要站岗放哨,还抽空带着鸟枪出去打些野物,又练了枪法又给大家改善伙食。大姐你不晓得,我们腌的斑鸠和野兔香得很呢,明天请你尝尝。”
我听了大吃一惊,说:“你们和尚不是吃素戒杀吗?咋敢拿枪到山上去打野物?”
法慧嘿嘿一笑:“吃啥子素啊,早就开斋了。说到戒杀,我觉得还是廖大哥说得对,不能滥杀好人,可是对那些坏人,该杀,杀一儆百,把他们杀绝了,老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这不就是普渡众生了吗?我二天把枪法练好了,就要去杀我的那个幺叔,给我爹妈报仇!”
我禁不住站了起来,看着法慧那张被火光映得红闪红闪的脸膛,觉得这个下午还像姑娘一样的和尚,咋就变了个人呢!
天气渐渐暖和了,沉闷的山林之间,浮出了若有若无的轻烟一样的绿色。我们召集了队里的干部,在大殿旁的厢房里开了一天的会。大家议论了一阵,觉得我们眼下住在庙里,跟和尚关系不错,吃住都暂时不成问题。可是我们的队伍不能就这样养着,要拉出去跟各路武装一起配合行动,要和杨森的廿军打仗。这几个月来,县委的同志们都跑了各个绿林山头,交了不少朋友,也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的队伍就准备和武胜刁仁义的队伍联合。玉璧对我说过,这位刁大哥,早先出身也很贫寒,还当过长年,后来被迫投身绿林,因为为人正直,也诚恳厚道,手下聚集了三四百兄弟伙。他请过金华新在他的队伍里作报告,也和玉璧谈过好几次,说共产党里的人才多,学问大,尤其对玉璧推心置腹,愿意给玉璧当副手,联合起来打天下。
队伍扩大了,当然是好事,可是给养也得跟上才行,尤其是枪支弹药。到重庆买吧,由于刘湘和杨森关系紧张,防范得很严,加上我们手里的款子也有些紧;最近李大哥又有事情回广安了,那边也不好进货,恐怕一时还去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冒个险,到阳合场的马盘山去找周子善,把第一次起义后放在他家的那一批枪弹运上山来。
第一次起义之后,我们把枪支大都分放在一些关系不错的地主的碉楼里。如今时过境迁,我们一直处在蜇伏之中,杨森来了之后,他派驻岳池的“精练司令”向廷瑞向屠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很多地主都不敢再与我们往来。有些不怀好意的,干脆就把我们的枪一口吃掉,来个不认帐,更有的还与敌人串通,捉我们的人去邀功请赏。就在年前我们去重庆运枪的同时,玉璧派何明轩去天宝寨取枪。那晚明轩走进放枪的李玉如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叛徒李老幺带了几个人,将房子团团围住。明轩冒着弹雨翻墙跑了出来,从寨后的崖坎上跳了下去,跌断了腿,被李老幺捉住,要他供出我们的驻地。明轩将李老幺大骂了一顿,一掌将他推出去多远,当即被打了十几枪,牺牲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
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受了许久,晚上一闭眼就看见明轩露着整整齐齐的牙齿,满不在乎地跟我说着什么。
事情是有难处,有危险,可是也不能不去做,没有枪支怎么打仗扩大队伍;再说这些枪不收回来,落在敌人和反动地主手里更糟糕。好在这几个月冒了种种风险,都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周子善这一家。大家又把情况好好分析了一下,觉得周子善这个人虽然是个中等地主,但念过几天书,也读过些进步刊物。第一次起义时,和我们的关系很不错,还帮着我们出过些主意,尤其佩服玉璧。他在寨子里人缘不错,这两年也没听说有什么风险的传言,无论如何去打探一下总是可以的。但是,从他住的马盘山到山上,必然要经过我们的死对头王尧管辖的地界。这两年跟周子善毕竟没有往来,不敢贸然行事,更不能多带人,决定由我独自先去探个虚实,再想办法,不管事情办得如何,让陈仁勇隔天下午带人,到山边来接我。
已是早春时节,天气晴和,路边的小院里,偶尔有一株两株白的粉的李树桃树,傍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开得夭夭灼灼。我穿了件素花的夹旗袍,面上罩了件墨绿色的短呢大衣,提了个藤包,就成了一个从外地教书回来的女教员。这一带,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怕碰到熟人,一直是走背静的小路,在罗渡溪的下面过了河,走到马盘山时,天色已经擦黑了。马盘山的左边,有一个大寨子,地势险要,三面是悬崖,只有右边一条靠寨门的路才能上去,周子善就住在上面。我走到靠寨门的山脚下,在一个卖甜醪糟店子旁边歇气。从卖醪糟的老太婆口里知道周子善在家,平安无事,就写一张条子请老太婆的儿媳妇送去。不到一杆叶子烟的工夫,从寨门走出一个人,矮胖矮胖的,穿一身老蓝布衫和一件半新旧的青花缎马褂,老远就打招呼:“大姐,你好久回来的?”这就是周子善。
我笑着站起来,说刚从梁山回来,走到这儿了,顺便来看看你。他连忙接过我的藤包,说你真是稀客,走走走,到寨上去休息。
我们沿着石梯走进寨门,经过一些破破烂烂的茅草棚棚,绕到右边一幢青砖瓦房里,这就是周子善的家。跨过一个小天井,在他的堂屋里坐下,周子善进去烧茶水,我坐在一张楠木雕花的椅子上,思忖着怎么向他开口。一会儿,周子善端了茶出来,接着又端来一个火盆,放在我脚边,开口就神秘地问:“大哥他,有话么?”
我一愣说:“不是跟你说了,我才从梁山回来么?连家都还没拢呢。现在外面嘈得很凶,说华蓥山又打起来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先到你这里来打听点情况。你晓得的,我到梁山教书好几年了,难得回来一次,这大半年,你大哥连信也不写了。”
周子善把茶送给我,很兴奋地说:“打起来了,是打起来了。从去年冬月间打起,到今年正月,前后打了几个月哩。我们打退了几次围攻,还消灭了好几百敌人,杨森的队伍始终上不了山。大姐,我们这次的打法,不像上次啊,不硬打,分散活动,敌人多,就避他一下,敌人少,就这么……”他用手比了一个喇叭形,“把它吃掉!人家都说,这是发明的新战术呢。”
周子善说话粗声粗气的,边说边比,说得我也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女人从外面回来了,见了我很亲热。周子善忙叫他女人去弄饭,我们在火盆边坐下来继续摆谈。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他说:“当然知道,当然知道。杨森开兵去搜山,抬伤兵回来都要从寨门口过,唉哟连天叫唤的声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越说声气越大,我作手势叫他轻一点,谨防外面的人听到了。他笑笑说:“怕啥子,我这屋子是石头墙,缝子都是用石灰糊了的,耳朵挨到墙也听不到。”
我又问:“驻军和王团总他们,不找你的麻烦吗?”“不会不会。要钱吗,人家出好多,我出好多。上个月派了五次款,说是要去围剿华蓥山的共老二,见他妈的鬼,又是那些龟儿子揣了腰包!”
我又问他同山上有联系没有。这一问他不笑了,叹了口气说:“没有,就是没联系上。冬月间一打起来,我就派人上山去找过廖大哥,可是他们神出鬼没的,影子都找不到。”他反身出去,闩了门,回来凑近我低声说:“大哥还有东西,放在我这里的哟。”
我看他自己把话说出来了,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就是来取货的。”
他一听,又惊又喜,大大出了一口气:“啊呀呀,好得很,我马上准备,啥子时候走?”
“越快越好。”
他有点为难地说:“今晚恐怕来不及了,明天准行。”
我说:“决定明天走,你想办法吧,我没有人。”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找啥子东西装呢?”“有箱子没有?”我提醒他一句。
“对,对,我有几口板板箱,把枪全部下了,放在箱子里,装成搬家的样子。”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周子善叫他女人在门外放哨,自己在楼上翻了半天,取下来五口箱子。有两口是柏木挑箱,另外三口是朱红漆的大衣箱,抹去了箱子上的灰尘,像才从铺子里买回来的一样,新崭崭的。我笑着说:“这恐怕是大嫂的嫁妆吧?你同她商量过没有,舍得拿出来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最怕祸事,只要说把东西运走,再叫她拿啥子,也没有二话说。”
周子善点一盏清油灯,和我一起走进一个小房间。他把灯交给我,顺手把门关上,推开杂物,用火铲将地下的石板撬开。我拿着灯向下面一照,这是一个五六尺宽、一丈多长、半人深的地窖,周围是细石条砌成的,活像是有钱人埋死人用的石外棺,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的长枪。周子善踮起脚,轻轻地下去,将枪一支支地拿出来,最后取出一个小木箱说:“这是一箱步枪子弹,还有一百发手枪子弹。”
我拿着枪检查了一下,由于下窖时机油擦得多,两年多了,五十四支枪中,除了挨着石壁的几支生了一点锈外,其他都是好好的,我不由得夸奖了他几句。他却长叹了口气,说:“贡献倒是说不上,没出事就是了。只是这两年,为这点东西倒也担了一些心,特别是我女人,做梦也是挂牵着的,有一次梦到有人来抄家,查出了枪,把我捉了去,她吓得哭醒了。但愿这次,能顺顺当当地运上山。”
“这就要看你的哟!”
“想办法,想办法,一定不能出拐。”
我们一面下枪,一面研究要哪些人抬,走哪条路。下完枪后,我叫周子善找来一些糠壳,在箱子底下撒了一层,又用破布将零件包好,怕抬起有响声,每口挑箱里还各塞了一床棉絮。
第二天清早,我们又把要找的人一个一个地审查一番,有的是他的自家人,有的是参加过第一次起义的贫苦农民,大都认得我。我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