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枪老太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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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一股血水就流了出来,他用手胡乱一抹,一鼓气跑上城墙,又从城墙上跳出城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心里发慌,偏偏这时裤腰带也跑断了。他赤着一条身子跑着。转过官山,看见一座茅草房,他便一头撞进去,随手把门关上。这是一家卖汤圆的小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姓周,人称周汤圆,见一个人光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吓了一跳:“先生你……”
玉璧说:“让我躲一下,后面有兵追我。”
周汤圆一听,连忙把门关上,把玉璧拉进里屋,又把棉袄脱下来给他穿起,玉璧坐床上不住地喘气说:“我们今天在打枪坝开民众集会……”
周汤圆一听,什么都明白了,连忙扶着玉璧躺下,又把鼎锅里煮的汤圆水舀了一碗递上来。玉璧刚喝下一口,就觉得心头一热,头上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血水,疼得不得了,要爆炸似的。周汤圆一眼看见,忙解下自己头上一条白布帕子,紧紧给他扎着。
玉璧在床上坐了一阵,便忍着疼痛站起来,对周汤圆说:“老兄,麻烦你了,我不能久呆在这里,等一下大搜索的兵来了会连累你的。”
周汤圆一听慌忙说:“先生你走不得,你听外面还在打枪,你先躺下,我出去看看动静再说。”
“不,你不能去,外面乱得很,看飞子……”
“哎呀,先生,我不怕,我挑起担子,这官山一带没得哪个认不得我周汤圆的。”
玉璧一急,吐出几口鲜血,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对周汤圆说了声“冷水”。
“先生,冷水要不得。你在吐血,心头一遇冷的,二天不好医。这阵天都要黑了,你这个样子还能走到哪儿去?你要听我的话,安安生生躺在这里,我去给你请医生来。”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几个人大声武气地在说话,周汤圆忙把铺盖给玉璧塞紧说:“先生你装成病人,千万莫开腔,我就说你是我的大哥……”
外面已经有人拿枪托砸铺门,一个兵在喊:“周汤圆,周汤圆!他妈的,死人!”
周汤圆口里喊着来了来了,坐在床前没有起身。另外一个兵又喊:“还有汤圆没得?”
周汤圆这才过去,慢吞吞把门打开说:“哎呀你们来得不巧,我今天生意都没做成,你们看嘛,这鼎锅头只剩了些浆水,倒还是热的。”
一个兵不满意地说:“不卖汤圆,关起门来做什么?”“先生,人身都是肉长的,全靠一口气,这外面炮火连天的,关起门来都还怕挨飞子呢。”
一个年轻点的兵骂道:“豌豆子滚屁眼,没得那么遇圆(缘)儿!不拿汤圆来吃,废话倒是一大箩。”说着几个兵就要走。
周汤圆跟上去问:“请问诸位,今天啥子事打枪?这阵街上有人走动吗?”
“你问这个做啥子?”
“嘿,嘿,我们做小生意的,总是巴望有人来光顾嘛。”
正说着,后面过来一个军官,一脸的凶相,见了这伙兵就吆喝:“哪个喊你们在这里吃汤圆?还不给老子追,跑脱一个共产党,就要你们脑袋搬家,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那几个兵吓得连忙走了。
夜里起更时分,周汤圆找了一乘轿子,把玉璧抬进城里找到了组织。后来我们听说,地委的许多同志,都在这场大惨案中牺牲了。漆南熏当时就被砍死在重庆两路口;第二天,重庆地委组织部负责人冉钧被打死在重庆天主教堂附近;四月四日,杨閛同志在开往汉口的船上被捕,敌人威胁利诱严刑拷打,都没达到目的,终于在六日晚上,在重庆的浮图关将他秘密杀害。閛公在刑场上不断地高呼口号,敌人就用刀割去了他的舌头;閛公嗤之以鼻,敌人又用刀割去了的鼻子;閛公怒目而视,并用手指戳向敌人,敌人又挖去了他的双眼,砍掉他的双手。他最后身中三弹,才倒了下去。这时的閛公,年仅二十九岁,他夫人赵宗楷,是位学度似都非常好的年轻女子,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
消息传来,玉璧一连几天都不吃不喝,我红肿着一双眼睛,在昏昏的油灯下守着他,想了很多很多。从前,只觉得“革命”很时髦,很合我的口味,只要由着性子闹下去,就会把旧世界闹个天翻地覆。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到“残酷”这个词的含义,而革命就是要在这种残酷中行进。我看着昏睡不醒的玉璧,又想起了他刚刚回家时照的那张照片,和说的那些当时叫我莫名其妙的话,知道无论这条道路多么艰难,他都是要走下去的,哪怕有朝一日也会像閛公、冉钧他们这样可是万一他真的有了个什么好歹,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恐慌。事情到了今天,我已经不可想象生活中没有他,宁儿和即将出生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决不能没有了爸爸。我这个从来认为和所有女人不一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面临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还是不对,只是想起就哭,哭了好多次,最后横下了一条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着他走到底!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了玉璧,不管他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跟着一起去,哪怕有一天会像杨閛的夫人一样我也不后悔。而在这条路上,他也不能没有我,他不能没有我支持,没有我陪伴,没有我帮他分担;他从事这种事业的能力、勇气和决心,我也应该有,就像閛公的夫人一样。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几天之后,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四川的大革命形势和全国一样,转入了低潮。革命力量削弱了,工农兵学商都不“闹事”了,军阀们腾出手来,又忙于争地盘去了,华蓥山区反而清静下来。黎梓卫有一伙死对头守着,暂时还回不去,我干脆租下叔父的两间房子,对外就说玉璧在上海得了吐血病,由我陪着在彪子山上养息。消息传出去,陈家的姐妹和往日的同学亲戚们,纷纷给我送来枕头被面帐沿门帘之类的东西,要我给她们画上花呀朵的,拿回去绣花,尤其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硬要守着我,画好才走,逼得我常常晚上也不得消停。画画,尤其是画工笔,是我平生的爱好,这些年来丢得生疏了,现在难得有了几天空闲,趁着画上几笔,倒也是件好事。
这几日,天气极好,玉璧搬了张竹躺椅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看他的《水浒传》。我正画得兴起,便将桌子抬到屋檐下,拿出几幅白绢,画张良拾靴,画王充计献貂蝉,还画了一幅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我仔细地调色着墨,一笔笔地勾勒,正画得废寝忘食的,突然听一阵狗叫。刘铁和熊尧蓂走了进来,一见我就指着后面的两个人说:“玉屏,你看是谁来了?”
我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是这次起义的策划者之一杜伯乾,后面跟着的那位很年轻,我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来是金华新。金华新也是岳池党支部的,因为起义期间暴露了,便去了武汉,后来听说在全国学生总会里工作。我连忙放下笔,一边招呼,一边进屋去张罗茶水。
待我出来,一行人正在看我的画。但见那画上溪水漾漾,修篁萋萋,一老翁正安详垂钓,身旁倚着一男一女两个童儿……杜伯乾一边看,一边点头说:“好,好,好一幅姜太公垂钓图!你们来看,这竹林的每一片叶,还有这老翁头上戴的笠帽,肩上披的蓑衣,脚下穿的麻履……啊,还有这些山石水草,画得多细,一丝一缕都清清楚楚。对了,你们再看,还有这些远山,色彩调配得多好。那《封神榜》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的渭水,被画成了这水天一色、烟波浩淼的景色,足见作者其胸怀也。”
杜伯乾说着,越发感慨起来:“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听行家说,这工笔画,即功夫画。真得心细如发,心静如水,悟天地之灵感,观四时之变化,才得融会贯通,看出真功夫来。玉璧老弟啊,你这夫人,以前只知道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见了,方知道还是有这般功底的一位丹青妙手!看这画,真想不到几个月前,她还在战场上奔走闯荡呢。”刘铁听了,一边插嘴道:“岂止是奔走闯荡!杜旅长,玉屏现在可不得了呢。她双手打枪,弹无虚发,敢拿天上的小麻雀当靶子,双枪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敢小看她呢!”杜伯乾一听:“哦?那不成了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了吗?加上这生花妙笔,那穆桂英也不能望其项背啊。玉璧老弟啊,你要小心哦,若是再敢小看我们这位红粉英雄,说不定哪天演一出《点将责夫》,四十军棍下来,把你这个杨宗保的‘架子’,拆得一干二净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拿我开玩笑,满院子哈哈声冲破了天,惊得雀鸟都不敢在房顶和树梢上落脚。却不料熊尧蓂在一边说:“我倒是记不清了,这姜太公身边,哪来的一男一女两个童儿啊?”
正说着,奶妈一手牵着宁儿,一手抱着才满月的彬儿过来了。刘铁看了一拍巴掌:“嗨,这不是那两个童儿吗?有意思有意思,你的这幅姜太公,把你一家人都画上去了。”
杜伯乾和金华新这一来,就整整住了三天,每天都在开会。我就在外面画画,逗孩子,给他们看着。事后玉璧告诉我,这次会议由金华新传达了刚刚在武汉闭幕的中共第五次代表大会的精神,决定把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放在宣传发动群众,在贫苦农民中组织农民协会上来。玉璧叹着气说:“我们这次起义,就是这件事没有做好,只是盯着那些地主团总手里的人啊枪啊,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是一条心?一看好处捞不到了,就一哄而散,使我们腹背受敌,吃了多少苦头。幸好,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一批骨干,今后我们要建立自己的基本队伍,靠我们自己来打天下。”
我说:“那你们商量了没有,眼下怎么办?”
“眼下先把我们的人撒出去,摸摸情况再说。”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玉璧头上的伤好了,身体也渐渐复原,只是医生嘱咐他不要作剧烈活动,要好生静养。可是他却急于要开展工作,到各地去宣传和组织民众。要干事,离不得钱,我们的人要撒出去,拿什么做经费?和刘铁他们商量,组织上也穷;再找那些地主借吧,根本不可能。玉璧为这事苦恼了许久,最后找来两个木匠,说要打一台新式的纺纱机子,纺洋线。
玉璧对我说:“不要以为这是婆婆大娘做的活路,这是一种新式机子,要比乡下的纺车快好几倍,一天要葛两饼纱,一饼纱线要赚十多块钱,让我们的人来纺,我们的人去卖,既可以赚到一笔可观的经费,又可以掩护许多人的工作。”
我说:“说得倒轻巧,你这洋机器,哪个会使?”玉璧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在重庆就学会了,机器图纸就是我带回来的。”
这下子倒说神了:他三月二十三日下山去重庆,三十一日就受了伤,就那么忙天忙地的几天,就学到了这门手艺?再说买线子要本钱,钱呢?
玉璧说他已跟母亲说好,把圈里的肥猪卖了,再加上老母猪下的奶猪儿,凑的钱够买四饼洋纱,等木匠把机子一打好就开干。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神采飞扬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机子很快就打好了。大清早的,玉璧就喊了两个人,把它搬到寨子后面的广场上,在摇车对面五六丈远的地方钉了几根木桩,然后牵上线子干起来。他一手撑着摇车,一手摇动车轮,随着摇车慢慢向前移动,三根洋纱便葛成了一根洋线。玉璧看着这些洋线,心里高兴极了,苍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淌着汗珠。我连忙上前去说,我来干一会儿,你歇歇。他抹抹汗水放了手,却说:“这活儿你帮不了忙,你撑不动摇车。”我试了试,摇车果然纹丝不动,就只好坐在一边倒线了。几天下来,玉璧显得很疲倦。我心里着急,怕他累垮了身体,就说:“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再说我们撒出去那么多人,你一个人干活,葛出的洋线够几个人卖?”
玉璧听了,没说什么,接连几天早早收工,吃了晚饭就寨里寨外到处去转,夜深了才回来。
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恐怕要下雨。我去找玉璧,见他在寨门口和守寨门的几个农民说得正起劲。见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忙一边随我往回走,一边向我解释,说是这一向五黄六月,正是农闲时候,他邀约了寨子下面的一些贫苦农民来帮忙葛线,说好每人每天一升米,大家都很乐意。
果然第二天,我们葛线的坝子上来了二十来个人,大家纺线的纺线,摇车的摇车。玉璧教罢这个又教那个,大家嘻哈打笑的,引得一些婆婆大娘也来看热闹。寨子上一个叫屈二嫂的女人,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