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3炮击金门-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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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丢进自责的油锅里煎熬。年轻的将军脸上再很少浮现出笑模样。全国五星红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乡的近旁,一面“狗牙旗”还在得意地招摇,被国人唾弃的“委员长”还保留着一块梦幻卷土重来的领地,一块用我军九千将士“墓碑”填就的踏脚石。奇耻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静,将军会突然间感觉口舌苦涩,呼吸憋闷,胸腔内的肉砣砣在隐隐作痛,他会对着墙壁对着星空对着大海无声呐喊:给我命令,再攻金门!
命令好不容易盼来了,1958年8月……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1958年8月,毛泽东的战略方针是“炮击金门”,而不是“登陆金门”,您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之?
老人:长期以来,金门对我来讲,是个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够“炮打金门”,我很高兴。不能实施“登陆金门”,自然遗憾。
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今天回过头来看,1949年我们金门失利,坏事
也能变成好事。首先,我们得到了教训,知道了渡海作战不同陆地,有特
殊性,因此,打海南岛时准备就充分多了,对攻击台湾也没有贸然行事。
另外,让蒋介石占着金门,对我们用处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个施展军事、
政治、外交斗争艺术的大舞台。
当然,不是说1949年的金门失利反而对了,从军事上看,那是一次惨
痛的不可原谅的失败,血的教训必须永远牢记。
再打金门,我完全有把握,特别是海军空军进入福建以后。三年时间,
我们把全中国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小岛?无非牺牲会大一些,
可只要想打,那个岛就一定是我们的。实际上,1958年,我们就那么一直
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陆,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这时,毛
主席的方针变了,不占金门,把它留给蒋介石,这样对国际政治斗争、对
统一中国都有利。
问我想不想攻占金门?曾经非常想,作梦都会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
多年,居然没有机会报金门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来,了解
了毛主席的意图,心也就逐渐放宽了。军事从来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
如果不通过战争、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国家统一,岂不最好,皆大欢喜?
这些年,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很快,福建和台湾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现在,我老了,彻底退休了,对没能实现“登陆金门”已经没
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厦门、金门两个岛,离那么近,仍然鸡犬之
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违潮流嘛。事实上,这两个岛完全应该扩大交
往、发展经贸、促进繁荣的,双方如果形成共识,用和平发展金厦海峡来
带动台湾海峡两岸的共同兴旺发达,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国实现和平统一。如果那时还能走动,
我会以一个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门、台湾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
是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登陆金门”?
……
秘书站在门口指表,暗示采访时间到。
我方发觉,一个半小时虽短,我已在一个十分宽广、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里走了一遭,不论在洒满鲜花的崮顶还是在洒满鲜血的海岛,我都看到了一轮不给人间留下任何阴影、永远光辉明亮的太阳。
哲人说: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浅薄。
因失败而自谴难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败都当作人生的一级阶梯,继续攀援,登临到崭新境界的人,可敬。
与老人话别,惶恐已无踪影。留下的空间,让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满满。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长的呈哑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面,仍运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间,料罗湾军用码头探照灯大开。一艘中字号登陆舰在数艘战舰护航下疾速向驳位停靠。华灯骤灭,夜暗如旧。
光亮,虽像大幕开启到头便又重新闭合般短暂,但已可看清,在码头上整齐列队、向军舰举手行礼者,依次为金门防卫部司令胡琏上将,副司令赵家骧中将、吉星文中将、章杰少将,参谋长刘明奎中将,以及全体师级以上军官。舱门打开,率先闪出的那个身着挺刮戎装、左手持杖、右手频频还礼、消瘦颀长的身影,便是我们仍能从多部纪录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风采的蒋“大总统”。
解放军的战机已经云集福厦,蒋介石夜航金门,比较安全。
时间计算很准, 待车队鱼贯驶出码头营门,1958年8月20日的第一线曙光已在海平线上初露。
与叶飞北飞北戴河差不多同时,“总统”开始巡视金门阵地、防务。
蒋介石一生,堪称注重军人仪表的楷模。,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露面,人们立刻就能从整齐、规范的服饰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严。这一点,与穿戴马虎随便、甚至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形成鲜明对照,反映出二人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坚决拒穿胡琏早已备好的短袖绸衫和遮阳礼帽。并且,不许任何人上前搀扶, 好几次, 将军们伸出了恭敬的双手,他立刻站定,厉声道:“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时节,暑热更显凶悍、骄狂,饱和了盐碱、高达三十几度的热浪从海面滚滚而来,所有人都跟着他气喘吁吁、汗流挟背,洇湿军衣。
他拄着拐杖,缓缓前行。明显有些吃力,不时接过侍从递上的湿毛巾揩一把脸,呼一口气。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战时期那个挂刀骑马的统帅再难同日而语,老态已经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顽强向前走去。
是硬撑, 也是故意。 故意示范给众部属看,以无言的行动告诉他的什么叫做“忍辱负重、牺牲奋斗,百折不回”。
这是一位个性倔强而固执、意志坚硬而刚愎的老人。
他不顾旅途劳顿,车到一处,立即巡视。重要制高点、炮兵群、雷场、阻击阵地、后勤保障设施、港口码头、营区宿舍,均要细细询问、察看,并扼要做出一些即兴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终紧绷的验方绽开一丝叫众僚属长吁一口气的笑意,表示他对胡司令长官和十万官兵多年来的辛劳努力相当满意。
短暂的笑意在面颊上一闪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实的喜怒哀乐,他认为,那种让别人望一眼便可参透内涵的人是难以领兵作战的,更不要讲辖制天下了。他依旧板着面孔,渐入佳境的兴致在游览题吟时才更多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众部将合影存照。此四字为他1952年视察金门时亲题,如今,被胡琏刻在巨石上,已成为金门著名一景,他仰望当年留墨,显出很有些激动,依次指点四字,勖勉众人道:2200年前的战国时期,田单虽仅存莒县而不降燕,最后终于驱逐敌寇,恢复了齐国。今天,我们在台湾在金门就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贤,殷忧启圣,发扬坚忍不拔,以寡击众的精神,立志雪耻复国,不达光复使命,决不罢休。
在某“古宁头大捷英雄连队”荣史室,他先题“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又题“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再题“千秋气节久弥著,万古精神又日新”,掇笔,环顾左右解释道:“此三联为本人在台湾建立反共基地以来每日复述之座右铭。第一幅为初来台时的真情写照。第二幅为痛定思痛后决心一切从头开始的誓言。第三幅为必须永远追求之崇高境界。三联连贯来读,反映了本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达至精神振兴。诸位都应烂熟于心,深刻体会,树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勇气,不断砥砺卧薪尝胆之志。”
在旧金门城南的“观海石”前,他审视着海面上桅樯点点,雾气迷蒙,高声读出清朝林焜熿在此地的抗倭遗诗:
啸卧亭空碧藓粘,乾坤此日快观瞻。
荒城雾卷笼山顶,破寺云封露塔尖。
岛屿狼烟连戍垒,旅旗鹤首握戎铦。
南来巨浪排云起,思骋长风酒力添。
吟毕,慨叹道:真好诗也!金门自古军事要塞、兵家重地,当年林焜熿在此防范南来倭寇,今天我等在此抵御北方共匪,只需更换一字,将“南来巨浪”的“南”改为“北”即为此时此刻吾之心情写照。古人留在金门的雄心、豪情还望诸同志继承发扬之。
远远地,兵营扬声器传来“总统”最为喜爱的一支战斗歌曲《保卫大台湾》,歌词为若干标语、口号堆砌而成。
他静听片刻,道:这首歌写得好,要人人唱,天天唱。
“反攻大陆,光复祖国河山。”
“杀尽共匪,打倒苏联。”
颇有几分雄亢、激越的旋律,烘托着蒋氏此次金门之行鲜明的主题:复仇!
黄昏,车队来到最后一站——北太武山某炮阵地。
蒋介石把望远镜瞄向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海岸线。将那片“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故土拉到眼前,夕阳落照,远山青黛,万木葱绿。视线虽然有限,但他知道,镜头中的三维无限延伸,就是原本属于他而现在属于毛泽东的国家。犹如凝神于一位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的妩媚佳人,他再次感受到历史变迁的无情,肝肠欲裂,心如刀绞,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勤务兵搬来一把藤椅,执拗的老人坚决不坐,他双手重叠按住手杖,长时间静默伫立,有人看见,两颗泪珠从他眼眶滑落,在面颊上反射出复杂难解的光斑。
看了很久、很久,他无限感慨地说了一句:“我们实在对不起大陆的同胞啊,直到现在还不能将他们自共产暴政下拯救出来……”语毕,突然后面人群中,有好几位将校因受感动而流泪、发出嘤嘤的啜泣,使得气氛更加悲凄、感伤。
自从1927年4月12日, 蒋介石在上海将共产党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开始,他同毛泽东已经智拼力搏了整整三十年。长时期内,他在朝,毛在野,他有都市,毛占乡村,他安营山下,毛扎寨山上,他手握要津,毛落荒古道,他雄居中原,毛屈接边鄙。他统领着百万大军围追堵截,有好几次机会险致毛于死地。谁能料想,当他以绝对优势兵力把毛逼上决定中国最后命运的绞杀场时,竟然天地翻覆、乾坤倒旋,一场仅持续了短暂三年的中原逐鹿,他却以每月平均丢失相当于英国或罗马尼亚面积的管辖范围、被消灭20余万兵力的规模和速度,走向统治大陆的终结。纵览一生,他最大的成功在建立起一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军队,最大的失败却也是在军事上,三年兵败, 不是败一仗输一役,而是始终败、全局败,800万军队被毛泽东一口一口吃掉,此一“纪录”在人类军事史上,只有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损失的兵力可以与之相匹。对他打击有多大,非军事家、政治家当难以体会。
中国历史上,多少王朝在战火中结束,多少新君在炮声中登基,但无论百年辉煌的汉唐,还是县花一现的秦、隋,却没哪一个朝代是断送在得天下者之手的。唯独蒋介石在其年富力强之时,眼见着手创的时代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残酷现实委实让刚愎自用又喜好别人崇拜的“总统”难以接受和面对。
此刻,这位盐商的后代,面对故国河山,难忘往昔历历在目……想起了溪口镇的顽童岁月,慈母教诲;想起了黄埔起家,北伐督军,蒋家王朝开张的盛典;想起了抗战领袖、民族英雄、行宪总统,好不威风凛凛,荣光八面。而如今,所有均成过眼烟云,唯余满腔悲愤……深仇大恨像一把尖刃刺入他的心脏,他喑哑着嗓子下令:“开炮,给我开炮!”
一排炮弹漫无目标地打到彼岸的秃岭荒滩上,将碎石黄沙抛向空中。
心理稍稍平衡和平复。毕竟;他现在是站立在一块曾经小胜毛泽东而且仍然能够打到毛泽东的土地上,他还没有输到最后,只要保住脚下这方宝地,一切犹有可图。他期待,历史将把他和毛泽东重新调换一下位置。
金门万万不可放弃!
下得山来,军中“优秀分子”和“英雄楷模”列队鼓掌,欢迎、欢送。一浙江老兵问道:总统,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打回去呀?
蒋答道:现在形势与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