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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看见-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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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成年之后,我与他在柏大夫那里见过一面,柏大夫说她一直有件后悔的事。当年父子俩在台上,宋当着众人面喊出“我恨你”时,她应该“托一下”这位父亲。
  意思是她当时应该让男人讲一讲他的“无奈”,作为儿子,也是父亲,被两种身份卡住时的难堪和痛苦,让双方有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各种关系里的存在,痛苦是因为被僵住了,固定在当地,转不到别人的角度去体会别人的无助。
  我听到她说,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节目时,我才二十多岁,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诉说自己委屈的心态,并没有去体会那个父亲的困境。
  柏大夫听了微笑着说:“你那时很内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起自己。三岁之前,母亲把她寄养在别处,带着姐姐生活,重逢后她觉得母亲不亲,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五十年过去了,她养两条狗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因为那个不公平的感觉一直在”。原先那只养了六年的狗叫小妹,总是让她抱,趴在怀里,新来的流浪狗妞妞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想放下小妹来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让出位置,她放不下来,也就体会了“当年一直跟着母亲长大,突然加进一个成员时,我姐姐的难受劲”,知道“在每个角色里待着的人,都会有很多不舒服”。
  她说,知道了这一点,“我就原谅了我母亲”。
  生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现在长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夹在女友和母亲之间,他说多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感受。柏大夫说给他,也说给我听:“和解,是在心里留了一个位置,让那个人可以进来。”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让他在我这里头。”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柏大夫说的,“强大了才能变软”。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二〇〇七年之后,小组里的人慢慢四散,调查性报道式微,小宏去了新疆,杨春去了埃及,小项天贺小鹏老陈强那时也都离开了“新闻调查”。我问过小项为什么走,他说:“没快感了。”他没有跟大家辞别,选在记者节那天走——“为了记着”。办公室我渐渐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后来办公室搬到一个黑洞洞的没日光的大杂间里,原先台阶上一年一标的箭头,被擦掉了。
  老范也去了国外。
  一年中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是觉得她这性格肯定已经打入异国社交界,别拖她后腿,让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网上留了个言,说一直没跟我联系,是怕打扰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两人还是这样,能把一步之遥走成万水千山……还好知道出发点,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为命,日日厮混。夜半编片子,有人给她送箱新鲜皮皮虾。她煮好给我送,我冲下楼去接,电梯快要停了,两个人撒腿就跑。在两人宽的小街上擦肩而过,到了对方楼下等不着人,手机都没带。找个公用电话打手机也没人接,四顾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烟稠密的麻辣烫摊边,一抬头遇上,不知道为什么都傻乎乎的欢天喜地。
  这路如果不拐弯,也不后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说:“这么走是条死路。”但她过了一会儿,说:“不这么走也死路一条。”
  那就走吧。
  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无声,人的自大之意稍减,主持人这种职业多多少少让人沾染虚骄之气,拿了话筒就觉得有了话语权,得到反响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当成真正的自我,脑子里只有一点报纸杂志里看来的东两,腹中空空,徒有脾气,急于褒贬,回头看不免好笑。
  六哥兴之所至,每年做儿本好看的《读库》笔记本送朋友们,还问:“放在店里你们会买么?”
  “会。”
  “知道你们不会。”过了一会儿,他又捏起小酒杯说,“但我喜欢,又行有余力,就做好了。”
  过半年,他又问:“本子用了么?”
  “没有,舍不得。”大都这么答。
  他说了一句:“十六七岁,我们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现在都不当回事了。”
  他说得有理,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闲而求知,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越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年底,我在出差的车上,接到老郝电话,她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什么事儿。
  她那边没出声。
  电光石火间,我知道了:“你谈恋爱了……”
  “切。”
  “你谈恋爱了?”
  “你谈恋爱了!”
  “别喊!”
  我了解她的脾气,没有确定的把握,她绝对不会说的,这就是说,她终于要幸福了。
  六年里,我俩多少次走过破落的街道,在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挨个捏沿路小胖子们的脸,他们冲我们一笑,我们都快哭了。现在她终于要幸福了。
  “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死人,别喊啊,他们要听见了。”
  我挂了电话,给老范发了个短信。她马上把电话打过来,尖叫:“我明天就要回来。”
  挂了电话,车往前开,陈威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笑了:“哟,柴记者,这些年还没见你哭过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说。
  老郝结婚的大日子前夜,我俩还在成都采访孙伟铭醉驾案。
  做完要赶当周播。
  她问我:“结婚证能不能他一个人去领?”
  “滚。”我说,“你明天一早回去,后面的我盯着。”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机房,一直病着。我给她按按肩膀,又扯过她左手,端详她手指,玫瑰金。我啧啧啧,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编辑机上一边转着旋钮,反反复复找一个同期声准确的点,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新郎来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们工作了一大会儿,我说:“老郝。”
  “嗯。”
  “老郝。”
  “说。”
  “将来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给你。”
  她头都不回:“当然。”
  三个月后,我接到通知,离开“新闻调查”。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电梯关了,我得爬上十八楼。楼梯间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墙一步一步走,墙又黑又凉。
  想起有一年跟谭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访,下了几十年没有的大雪,山里满树的小橘子未摘,雪盖着,我让张霖站在车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拿在手里小小鲜红一粒,有点抽巴,冰凉透骨,但是,那一点被雪淬过的甜,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镇上,水管冻裂,停水了,我们找到一家小馆子,让他们下挂面,煎了几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结着霜的香肠。胖老板娘拿只碗,红油辣子、花椒油、青蒜叶子调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头。
  冰天雪地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吃点热乎东西,李季说:“真像过年。”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筲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是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现在我得离开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调查,跟同事们也没有告别。能说的都已知道,不能说的也不必再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从那以后,没有再与出镜记者合作,万水千山独自一人。但这话我俩之间也说不出口。
  我在别的节目工作很久后,新闻中心的内刊让大家对我说儿句话,调查的人把对我的话写在了里头。陈威没写,发了一个短信给我:“火柴,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等着,放心。”
  他说:“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么回。
  内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为止所见意志最强的记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个青春六年来过,我们再并肩。”
  六年……六年前,还是二〇〇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儿出差,多偏远的路,外面雷雨闪电,车里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车有音响就都跟着唱,没有音响,就谁起个头大家跟着唱,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啸歌不尽,好像青春没个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儿不记得了,薄薄一层暮色,出租车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恋你的蕾丝花边……”
  “编织我早已绝望的梦……”有人接着唱。
  是小宏。我转头看他一眼,这是郑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学时代,一个人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知道唱过多少遍,从没听别人唱过。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转回头,看了会儿风景,又随口往下哼:“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接下去了:“我不再与世界争辩……”
  我猛一回头,盯着老范,她个小破孩,连郑智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唱这歌?
  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你老唱,我们就去网上找来学啦。”
  我不相信。
  他俩说:“不信你听啊。”
  小宏对老范说:“来,妹妹,预备……起——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我不再与世界争辩,如果离去的时刻钟声响起,让我回头看见你的笑脸。”
  他们合唱完了,傻乎乎冲着我笑。
  第二十章 陈虻不死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点,我接到同事短信:“陈虻病危。”
  去医院的车上,经过新兴桥,立交桥下灯和车的影子满地乩晃,我迷糊了,两三个月前刚见过,简直荒唐……不会,不行,我不接受。我不允许,就不会发生。
  一进门,一走道的人,领导们都在,我心里一黑。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们说陈虻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房门关着,崔永元一个人站在病床边上,握着陈虻的手。
  我站在门外,透过一小块玻璃看着他们。
  陈虻一再跟我说,评论部里,他最欣赏的人是小崔。
  崔永元说:“二〇〇二年病好了以后,我回来工作,抱着混一混的心态。我也干不动了,也没心思干了,糊弄糊弄就完了。那个节目收视率极高,其实是投机取巧。我内心里其实是看不上那个节目的,一辈子做那个东西,收视率再高也没意义。”
  陈虻那个时候是副主任。小崔说:“他审我的片子,很不满意,但他体谅我,知道我生病。片子里现场观众连连爆笑,他坐在那儿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希望我这样,但又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
  片子录完,陈虻要签播出单。
  小崔说:“每次去找他签字,他还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然后就走了。其实我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当时没能力了。”
  他站在病床边,握着陈虻的手,我站在门口,从小窗口看着他俩。
  崔永元说过:“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做不到游刃有余。”
  崔永元和白岩松是“东方时空”原来的制片人时间发掘的,刚来评论部的时候,饭桌上同事常聊:“哎你说是时间厉害还是陈虻厉害?”他俩是一个战场上的战友,也是业务上的对手。
  我第一次参加评论部的会,刚好是时间最后一次主持。他要离开了,坐在台上,一声不吭,差不多抽完一根烟,底下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
  他开口说:“我不幸福。”
  又抽了两口,说:“陈虻也不幸福。”
  他是说他俩都在职业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轻松地把它当成生存之道。
  说完,把烟按灭,走了。
  我开的第二个会,是陈虻主持的。他接手了“东方时空”,正赶上十一长假后,开场是:“我不是来当官当领导的,我就是教练,不负责射门。我只是盯着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
  他让我们观摩能找到的所有国外优秀节目:“你们要把每个片子拆分到秒,从每个零部件去学习。”
  我接下茬:“看来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假期了。”
  大家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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