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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看见-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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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小区门人们刚刚打完球回来,互相拍打着哈哈大笑。
  “我在外面待得越久,情况就越糟糕,回来后甚至无法开口说话。”他说,“我会去看电影,去见朋友,可几天后,我发现我又在看飞机的时刻表,寻找可以前去报道的地方和事件。”
  我们都努力把自己报道的世界与生活分隔开,但是都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说:“我以为我能就此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但事实却是我根本无法解脱。根本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即使不听,痛苦还是能渗透到你内心深处。”
  节目播出后,一位素不相的导演打电话来说“安排让你朗诵一首诗”,就要跟我谈论内容我打断她:“不,不朗诵。”
  她有点意外:“这可是念给大地震的。”
  “我是个记者,不适合念诗。”
  她还继续说。
  “我知道这诗很好,这事也很好。”我说,“只是我不适合,您找别人吧。”
  我并不反对诗,也不反对朗诵,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的感情。我采访过一个姑娘,她在地震中被压了五十多个小时,截肢后在病床上开始画画。有一张是她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只能看到脸,一只手撑着头上的石灰板,眼睛睁得很大,向外看,那是她“绝望又希望”的一刻。
  她说画这张画的原因,是后来玉树地震发生,别人要她给灾民画张画来展览,“给他们画个新家园吧。”
  但她画了自己,她说“这样才是对他们的安慰”。
  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解你。
  第二年,还去不去杨柳坪做回访?罗陈做完前期回来有些犹豫:“村子里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我说,“就拍没事吧。”
  “不过叶哥叶嫂没怀上孩子。”
  嗯,这就是生活。
  去的时候是清明,钴蓝色群山,中间有条缝子,一匹油菜花的金缎子泻下来,山里冷得扎人,还点着炭盆。我们每天跟大伙围着炭盆喝茶,还是那样,遇上什么就拍点,没有就不拍。男人们去帮着村里砍木头盖房,我给文超辅导功课,题答对了我俩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帮里硬邦邦的一小块含一个下午。爷爷的耳朵更背了,我俩说不了话,脸贴脸对着镜头照个相玩儿。
  鲜红的辛夷花刚开,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叶哥还穿着那件绿呢子军服,把山坡上的油菜花拿镰刀砍掉,让蒜苗长起来,金光闪闪的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正午山里静,只有群蜂在水洼边隐隐不绝的嗡嗡声,陈威把掉在茶水里的野蜜蜂用随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来,移到新砌的水泥台上,它在太阳底下,歪斜了一会儿,抖一下,就飞走了。
  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我们一起进北川县城,路侧都是烛火,两条火线,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学隔着条河,没法过去,离河最近的大石头上,一个中年女人坐着看对面,一动不动。
  叶哥在卖纸钱的地方选了很久,挑一个书包,选了红的,有奥特曼。放下,又选了个蓝的。
  地震之后有过一次大泥石流,他们在城里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着。他和叶嫂就在警戒线后跪着,香插在石块中间,对着小学的方向烧纸,叶哥看着纸灰飘飞,喃喃说:“你最喜欢背新的书包,这个书包你喜欢吧?”
  文超转身一个人走了。
  我和志全找了好久,发现他站在另一所小学的教学楼面前,一楼没了,二楼直接坐下来了。志全对我说:“他就是从二楼跳下来的,看到自己的同学就差那么一点没能跑出来,只有头露在了外面。”
  文超还是在那儿站着,一句话不说。
  回到家里,给文超妈妈上坟。他爸烧纸,对着墓地说:“往年清明都是你张罗,今年我弄,也不知道对不对。”木讷的四方脸上带点凄凉的笑容。
  他爸想再娶个女人,但孩子不接话。他爸让我劝劝。这不是靠劝能过去的。
  文超跟我说,总是梦到他妈喊:“超娃子,吃饭。”
  孩子脸上两行泪。
  晚上,陈威说,我以为你当时会像“双城的创伤”那个节目里一样,抱一下那个孩子,或者给他擦眼泪。
  我没答话。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走了走。大山里乌黑的沉默,一盏灯都没有,看的时间长了,才看到苍暗的云层滚滾而流。
  我向北望。
  这一年我没法回去给奶奶上坟。前一年拔完杂草,在她墓碑前坐一会儿,上面刻着她享年九十四岁,想起小学的时候,我刚学会算术,在课本上算她的寿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岁,我歪歪扭扭地在课本上画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她去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谈她,不看她照片,也不愿意别人跟我提她,每次梦里终于看见她的时候,心里都松一下:“看,她没死,我就知道。”
  梦里她总是衣衫破烂,被人追赶,我把她护在身后,像动物一样对那些伤害她的人龇着牙,威胁他们,但最后,她总在我怀里死了,我绝望地抠着墙皮,墙都碎了。
  有时候,在梦里我小声喊她:“奶奶。”
  她靠在门边上,看着我,不认识了,说:“谁呢?”
  我心里凄凉,又觉得,是我没照顾好你,不值得你认得。看她手里拎着东西,我伸过手:“那我帮你拿吧。”她递给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还容许我陪她走这一段路。
  文超脸上的眼泪,我擦不了,感情在血肉里,尖刀剜不掉。采访时我俩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忍受。
  有一天叶哥说起儿子,说你们知道他什么样儿吧。
  我摇摇头,不知道,也没问过。
  他试探地瞄了下叶嫂,又看我,说:“锁起来了。”
  她带点着恼的笑,从腰里拔出一串钥匙:“我不许他看。”
  堂屋边上有个小门,锁打开了,门里头有一个箱子,也上着锁,用更小的一个钥匙打开。
  叶哥拿出来一捆东西,用烧焦一角的旧红领巾扎着,是孩子的奖状、照片。拆开给我看,都是从去年废墟里扒出来的,不少残缺不全,他带点笑,说你看这个奖那个奖,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时候,叶嫂“刷”一下就站起来,走了。我说:“叶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镜头没跟着,等在原地,也没再往下拍,就到这儿。
  过一阵儿,叶哥挑水回来,我出屋去接他。陈威站在屋里架着机器,那算不上采访,只是说话。我说:“我这来了几天,你喝好几顿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
  叶哥踩着石头,脚尖轻敲:“以往从不喝酒,现在没儿子管我了,原来呢,他在的时候就说,爸爸,你少喝点,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还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个儿子的话,还像我前一个儿子那么听话,哎呀,简直是万福,真的是万福。”
  我说:“但是叶哥,你现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对吧?”
  叶嫂用脚踢着那块石头:“他是不听的,他是不听的。”
  “我还是要听,听我还是要听,听还是要听。”叶哥说。
  我说:“这是大事。”
  叶嫂抬起眼,对我埋怨:“他从地震过后到现在,是又吸烟又喝酒。”
  叶哥说:“你都不能给我保密啊?”
  我说:“你这得接受监督。”
  “行。”
  我说:“你得答应我们。”
  “我一定答应你。”他说。
  就这些家常话,完整地放在节目里,这种采访是我以往的大忌,我觉得记者不能发表意见,不要议论,不要参与别人生活,我对自己有很多的要求。
  现在我知道,有时话本身可能没什么意义,它只是到了嘴边。
  在北京时,有位兄长的亲人过世,朋友们劝解他,说其实死去的人解脱了,唯有生者痛苦。
  他不说话。我心想,像我这样的生者,怎么配这么想。
  兄长顺路捎我回家,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我坐在前座,都没说话,车里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灯,过一会儿他开腔了,他说他决定要生孩子了,两个。说你要是遇上了解你的男人,就生个孩子。
  我没搭腔。
  黑暗里,他的手隔着栅栏,在我肩膀上,轻拍一下。
  像是满心说不出来的叮咛,也是一种不必说出来的安慰。
  志全的媳妇怀孕了。
  人们总是说,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忘记吧,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采访的时候,家里女人们都在灶间忙,给建新房的工人们备饭,木柴烧旺的火膛上,吊着漆黑的小锅子,咕嘟嘟煮着,皮肉炖烂的味儿,带着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儿,漫得满屋子都是。志全媳妇不爱说话,正拿辣椒和盐巴往锅里抖,火映得半边脸上发亮,我问她肚子里孩子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她低头拨火,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哭了。
  她说:“昨天梦到我女子,梦见她买了糖粒子,八十颗,问哪儿来的钱,她说是爸爸给的。”
  我明白她。
  手从奶奶脸上滑过的时候,有人在边上对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泪掉进去”,把棺木关上了。
  怎么会哭呢?我有什么资格哭?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雨在檐头轻轻地顿一下,拉长一点,落下来,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小水滴四溅。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一点劲儿。
  哄我喝药时,药边总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话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药,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帮子,硬硬的还在。
  长大一点之后,她的头发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个梳子别住她头发,毛巾铺在她肩膀上,拿小银剪把长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后面有一个很深的窝儿,那儿的头发特别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说“不要动不要动”,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读回来,她在炉子上烤了红薯片和花生,我远远地顺着甜香就进了门。我吃东西,她给我捂着手,用山西话说“怎么老是冰淬的”。我俩双双把额头贴近铁皮炉子,借着那点暖和气儿说个不了。她有时候自己也笑:“就是憨亲哩。”
  她老了,贴身穿着我小时候的红棉袄,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几次回家,给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药,我在边上放一碗水,手里放一粒话梅糖,顶着她的额头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凉的纹路印在我额头上。她叹口气:“你怎么还不结婚呢,你结了婚我心里就静罢了。”
  她九十岁时,我回家过完年要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看着她。
  她拿拐杖轻点一下地,说:“去吧,我死不了。”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遗物,抽屉里有我从没见过的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个《毛主席语录》的红塑料皮,夹着我婴儿时的照片。挖墓穴的农民在边上抽烟谈笑,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我坐在棺木边的地上,手里攥一把黄土,天上白云流过。我第一次有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那个孩子会是新的,我用手轻抚奶奶的棺木,她会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离开杨柳坪的时候,罗陈说:“录个结束语吧。”
  我们下了车,雨下得又轻又细,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湿了,去年的裂缝里青草簌簌地拱动,湿黑的山坡上一层一层墨绿的杉树林,梨花浅白,空气里都是水滴和鸟叫。我站在细雨中,说了最后一段话:“一年之后,我们重回杨柳坪,去年地震的时候,很多坍塌滑坡的山体,现在已经慢慢重新覆盖上了草木,就在这片山峦之间,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庄和家庭。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经历了磨难和艰辛,正在生根发芽,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长出来。我们离开的时候清明已过、谷雨将至,杨柳坪到了雨生百谷、万物生长的季节。”
  做完这期节目,评奖的时候,夏骏在,他是以前“新闻调查”的老制片人,常敲打我。这次开会,到他发言评价节目,他顿了一下,说:“柴静是个漂亮姑娘。”
  底下人笑声嘘声四起。
  他接着说:“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老忘不了。”
  我抬头看他。
  “这次她忘了,所以节目好。这算她的成年了。”
  第三年的时候,我巳经离开“新闻调查”,没有去杨柳坪,同事们接着去了,不管是谁,记得就好。史努比说的,“记者”就是“记善”。
  也有人说,该换个主题了,给观众一些新鲜感。
  看《读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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