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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看见-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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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控诉,一个图像和声音均被处理的知情人的‘泄密’,一个卧底记者,一场激烈的对质与抵赖。‘新闻调查’一以贯之的准确、深刻、平衡原则在这个节目中并不能完全体现”。
  雨过地皮湿,没渗人土壤,也不触及根须,龟裂土地上,再强烈的震颤稍后就不见踪影,惩办完个别人,戒毒所换个牌子,我已经转头做另一期节目了。
  不过我觉得这没办法,处身的环境决定如此,就像小项说的:“一个饥饿的人,赶紧吃上一顿肉就能活命,这时候你不可能也做不到脍不厌细,只能端上一碗颤巍巍的红烧肉。”
  我认为只要掌握的事实并无错漏即可,法拉奇比我激烈多了,而且CBS的著名主播丹·拉瑟说过:“电视就是瞬间,要有戏剧性。”他出道就以挑战尼克松总统著称,对老布什总统的采访几乎演变为一场争吵,从来不讳言自己的立场和情感,“九一一”之后他坐在地上含泪朗诵《美丽的美国》,这些都为他赢得“勇敢无惧”“富于感情”的声名。但总编袁正明审片时提醒我:“不要不能自持,你有时忘了在采访。”
  我对袁总说,观众没人批评啊,还挺喜欢,觉得“性情以对”。袁总黑着脸:“你别让观众看出你的喜好来,生活里你怎么样是你的事,上了节目你就不能有这个。”
  还对症下药,送我一本《金刚经》,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方丈。
  小时候看《少林寺》,真讨厌老方丈,他问李连杰:“戒淫欲,汝今能持否?”
  小李偷偷看眼手掌里定情的信物,眉尖耸动,姑娘在门后看着呢,眼波像水。
  老和尚没完没了:“能持否?”
  “……能持。”
  姑娘一扭头走了。
  挺荡漾的心,你让人家持什么持啊你说。
  袁总升了袁台,不管调查了,还偶尔提醒我:“你看人家芭芭拉·沃尔特斯,老了,越来越稳定克制,你也得这样。”
  “成熟是么?”我心想可我还没老呢。
  “不是成熟,”他说,“这是你的职业要求,你成不成熟都得这么办。”
  二〇〇五年,我与老郝报道《中国改革》杂志被诉案。
  因为刊发广东华侨房屋开发有限公司改制不规范、压制员工表达意见、致使员工利益受损的报道,杂志社被企业告上法庭,索赔五百九十万。华侨公司强调报道有失实之处,没有正式采访公司,也未罗列对公司方有利的事实。
  调查性报道很容易惹官司,只要数字或者细节存在争议,被起诉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被起诉,出于保护,证人多数不会出庭,媒体的一审败诉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这次终于赢了。法官认为报道个别地方与现实有出人,但并非严重失实,他的判决是:“只要新闻报道的内容,有在采访者当时以一般人的认识能力判断,认为是可以合理相信为事实的消息来源支撑,不是道听途说或是捏造的,那么,新闻机构就获得了法律所赋予的关于事实方面的豁免权。”
  我问他:“您希望观众怎么来理解您这个判决?”
  “这个社会对媒体的容忍有多大,这个社会进步就有多大,一个文明、民主、法治的社会是需要传媒监督的。”
  我心头一热。
  采访华侨公司老总时,他说服从法律判决,也可以接受媒体的“豁免权”,但他说有一个疑问:“你也是做记者的,你说说,只听了一方的言论,没有另外一方的言论,那怎么可能是一个公正的新闻呢?”我问过当时杂志社总编为什么不采访华侨公司。他说:“大多数批评报道,无论你怎么征求意见,结果都是一样。材料比较可作为证据,那就不必再把各种不同的意见全部都反映出来。”
  《中国改革》被起诉时,多家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也只有对杂志社的采访,没有华侨公司的声音。
  大机构在当下往往能决定一篇报道的存废,媒体当然有警惕,有同仇敌忾之心,我也是记者,听到总编拒绝交出线人来换取调解,说:“我不能放弃我的职业道德,让我下狱我就下狱。”会感到热血激沸。
  但还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采访中浮了出来,我把它按下去,又浮出来——“给每一方说话的机会”,这不是我们自己鼓呼的价值观吗?如果实在不能采访,要不要引用一些有利于他们的证据或背景?很本能地,我想,强力者剥夺别人的发言权,当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的时候,就是对他们的惩罚,惩罚就是一种约束。
  但我又想:“这样一来,我们和当初压制打击举报职工的华侨公司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我劝说自己“我们是正义的”。
  可是,正义好像没什么放诸四海而皆同的标准,不管我做什么节目,我博客底下总有人留言自称正义,说“凡CCTV赞成的,我必反对”。还有次与一位美国同行谈到中国内地的一个问题,他下了一个绝对的判断,我说我去过那个地方,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打断我:“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记者。”
  “真正的记者首先要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说。
  “你们是没有信誉的一方。”
  谈不下去了。
  二〇〇六年,四十八岁的安娜·波莉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四年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女记者进人七百多人质被绑架的莫斯科剧院,充满敬佩。车臣绑匪要求她充当与政府之间的调停人,绑匪信任她,因为她在报道中一再公开批评普京的决策给车臣造成的痛苦。
  她的死亡原因至今仍有争议,普京和车臣武装都被怀疑。去世前不久,车臣武装的负责人巴萨耶夫曾约她采访自己,她拒绝了,说在人质事件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与他谈的,这世上没有英雄,只有受苦受难的人民”。
  她是十五年来,这个国家第四十三个被暗杀的记者。当时我写了一篇博客:“杀害记者的人是想让人们恐惧——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惧。”有张照片是一位老妇人把白玫瑰放在她遗像面前。我写道:“俄罗斯的人民用花朵纪念她,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惧更强大。”
  我被这支玫瑰深深打动。
  后来遇到美国政治学者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钦敬口吻谈起安娜,Ann迟疑了一下,说:“我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言”。
  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
  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
  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心从这个角度去评价安娜,我做不到。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
  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我们’,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贺卫方豆瓣小组关闭后,有位前辈写过一篇长长的博客纪念它,赞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个署名是这个小组组长的人,他说:“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
  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
  也是在这一年,丹·拉瑟从CBS辞职。
  二〇〇四年美国总统大选前两个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间新闻”时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军备忘录,暗示布什家族曾伪造小布什的服役记录。
  舆论大哗,但最终文件的提供者承认他误导了CBS,丹·拉瑟不得不离开“晚间新闻”,重回“60分钟”当记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终离开了工作四十四年的CBS。
  我通体寒意——一条新闻有多人把关,为什么是主播辞职?新闻发布会上美国同行说:“如果这个节目得当年的皮博迪奖,领奖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别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承担责任的,也必须是你。”
  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
  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国媒体评论说,喜欢挑战权威的嗜好和对“调查性报道”的狂热,使丹·拉瑟在这次失误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话语权的另一半》,写到了对华侨公司那次采访:“我们也许没有机会采访被指证方,但是有没有对自己获知的一方信息存疑?能不能站在对方立场上向报料人发问?有没有穷尽各种技术要素,体现出尽可能去寻找对对方有利证据的倾向?‘做不到’,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不必做’,却是一个以暴制暴的思维模式。”博客里引了小庄那句话:“一个节目里应该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底下有位读者跟了一句:“过去你觉得只有好人坏人,现在只有好事坏事,将来只有有事无事。”
  哎。
  福建三明残联为当地老年人安排免费白内障手术,手术外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发生医疗事故,导致多人失去视力。我们去前,已经有很多报道,我采访残联负责人,四十多岁,采访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哭了。
  我有点意外,以为怎么着她了。
  她说:“之前从来没存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我和老郝对望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人性的好恶不可避免,去做免费手术的老人都贫穷,坐我对面,穿着带破洞的旧解放鞋,吃饭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里,青布衣襟上掉着米粒。面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同情。面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愤怒。
  只是如果她没说完这一个多小时,没法知道手术的晶体是怎么购买的,怎么出的质量问题,医生从哪里来,定点医院为什么会承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人,谁给残联布置的非完成不可的“复明工程”的指标……这个人的背后,隐而未见的复杂因果如同大网,铺向无边。
  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与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
  法拉奇在“九一一”之后写《愤怒与豪》,说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写下这本书——那不是报道,甚至不是文学,用她的话说是“训诫书”,这篇檄文里用的都是“坏蛋”、“强奸犯”、“蛆虫”这样的字眼。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我到莫斯科。海关排了两个小时都不放行,排在最前面的人从箱子里翻出儿盒人参,递给边检小姐,她一笑,熟练地在椅子上一拧身。弯身放进柜台下,每人效仿,盖章放行。机场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可以清楚地看到路边建筑物外墙上鲜红淋漓的大字:AMERICAN GO AWAY!车上的俄罗斯记者说,光头党有五万人,命为民族的士兵,攻击不是斯拉夫面孔的外国人,认为他们抢夺了自己的资源:在酒店门口,下车的人群忽然停下来了。前面是五六个光头,穿着短皮夹克和金属鞋头,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陪我们的留学生突然转过身去,脸色苍白。他曾受过光头党围攻,如果不是一对老夫妇喝止,“必死无疑”。谁也不说话了,紧紧握住手提箱拉杆,不远处,警察背着手捞一把瓜子闲看着。
  第二天我出门,找不到出租车,拦住了一辆破拉达,开起来像犁地一样。头发蓬蓬乱的司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能讲一点英文,唠叨着“还是共产党时代好,有面包吃”。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个大公车前面。
  “知道吗?彼得堡每个星期都有有钱人被暗杀。”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一笑,露只金牙,“哈,上次那个杀手,只杀人,十五万美金,一点都没动。”
  他赞赏地挥一下手:“就是要跟这帮资本家干到底!”
  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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