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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看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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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丈夫。
  人性里从来不会只有善或恶,但是恶得不到控制,就会吞吃别人的恐惧长大,尖牙啃咬着他们身体里的善,和着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最后一夜,“血红的眼睛”睁开,人的脸也许在背后挣扎闪了一下,没有来得及尖叫,就在黑色的漩涡里沉下去了,暴力一瞬间反噬其身。
  他们都说:“最后一天,他特别不正常。”
  小豆说:“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杀死,他决不罢休。”
  “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因为他看着表呢。”
  “这个动作怎么了?”
  “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他在等时间。那时候我记得特清楚,四点五十,天快亮了。他说:嗯,快到五点了。他说你说吧,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吗?”
  “我看了。他的眼睛都发直了,血红血红的,一晚上了。”
  她有过一个机会逃掉,拉开门想逃到娘家去,被他用到抵着后背押了回来。她把心一横:“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他说:“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块儿炸了他。”
  “我当时想,我一条命还不够吗?我跟他生活了八年,还不够吗?我就顺手抄起棍子打了他。”就这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劲儿。打完之后,小豆不知道他死了:“我说怎么出血了呢?我还擦了擦。”
  她擦完血,抬头看了看表,对倒在床上的人说:“真到点了,五点了。你睡吧,我上法院跟你离婚。”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后来,她是在法院门口被抓住的。
  “你这么多年来反抗过吗?”我问她。
  “没有,从来没有反抗过。这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燕青拿起的枪是她丈夫的,他在一家煤矿当私人保镖。
  他喜欢玩枪,有次子弹没拿好,有几颗掉在地上。他捡起了一颗,上了膛,拿枪口指一指她:“我喊一二三,你捡起来。”她怀孕七八个月了,扶着肚子,半弯着,把沙发底下的子弹一粒一粒捡起来。他端着枪,对着她的背。她说:“我认为他肯定会开枪的,我觉得我马上就会听见枪响。”
  他要她生个儿子,“他说他的老板没有儿子,我们钱没有他多,我们一定要有个儿子气气他。他明确地跟我说,咱们要生一个女儿就掐死她吧。我说那是畜生干的事儿。”她生了个女儿。第二天,“屋里很暗很暗,就一个小红灯泡。他说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他的神情很古怪”。
  “什么神情?”
  “我说不出来,我就感觉我和孩子都完了。他冲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我看他的手冲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枪,我就给了他一枪。”
  她说这种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无期。”
  “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小豆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从她和母亲在法院门口分离之后,母女俩再也没见过。她连去一趟监狱的钱都没有。除了逮捕证上,她妈妈也没有照片,她说想不来她妈什么样子。
  我蹲在她面前说:“我见过你妈妈,你长得跟她很像。”
  她尖细的小脸微微笑,眼睛略有一点斜,有点害羞又高兴。
  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递给我:“是啊,跟她一模一样。俺这孩子冤啊。手裂得,你看手冻得,这个手冻得都流血。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点回来,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送个灵就行了。中不?我啥也不要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不?”她们一老一小两只手都放在我手里,摇着。
  我蹲在那儿,无法作答。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我突然有点害怕:“您别激动。”
  语言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众人乱作一团,我下意识拦住想抬她的人,在她的外衣内兜里乱翻,摸出一个小瓶,是速效救心丸,塞了五粒在她嘴里。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
  天啊。
  五分钟之后,她缓过来,被扶进了屋里。
  她的孙女很冷静:“我姥姥经常这样的。”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老老少少。寒冬腊月,连一块烧的煤都没有,没有钱买。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不愿意见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去监狱拍摄时,让孩子去见妈妈一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他十九岁,终日不回家,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没有外套,穿一个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恍恍惚惚。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回家想俺妈,你让俺妈回来吧。”
  又是这句话。
  我带他们去了探视室。两个孩子看见穿着囚服的妈,老远就哭了,一边走一边像娃娃一样仰着脸喊“妈,妈”。
  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女儿说:“妈,妈,我们听你话,你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哥挺内向,什么事也不敢说,不敢做的。”
  儿子把头扎在胳膊里,哭得抬不起头,女儿对者电话喊:“妈,他说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着觉,他说俺出去找你去,他说去找你,他说他想你。”
  妈妈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儿找妈妈啊?我知道妈妈需要你,你也需要妈妈。”
  儿子把头磕在玻璃上:“妈,你不要哭了。”
  妈说:“不管咱再哭再难,咱要坚持下去,熬下去,听见了没?”
  儿子说:“听见了。”
  旁边的女警背过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
  每年的三八妇女节,这些女犯中或许有人可以因为平时表现良好而得到减刑,那样有生之年也许能够看着孩子长大,小豆对我说,她热爱这个节日,“但是,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呢?”
  我想了解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烧毁了跟死者有关的照片。从没人跟孩子们谈起父亲,被母亲杀死的父亲。
  我问孩子:“有想过他吗?”
  “有。”
  “想念什么呢?”
  “他笑的时候……他给你一个微笑的时候,简直就像把世界都给了你的那种感觉。”
  她脸上的伤痕,是父亲用三角铁砸的,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间。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问他有没有弟弟的照片。这个男人叹口气,从门后边拽出一把扫帚,举起来,往中间那根粗房梁上一扫。飘下一张身份证,他拿抹布擦了一下递给我,眼睛一湿:“看吧,八年啦,没舍得扔,也不想看。”
  我很意外,这不是张凶恶的脸,这是一个看着甚至有点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问安华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总是喝酒,总是打人吗?”
  “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人链接他吗?”
  “唉,不知道他。”
  “你觉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没有其他能跟别人交流的方式?”
  “喝酒。”
  他们几乎都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人,几乎都酗酒,喝的时候咒骂赚了钱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说:“这些人,只是农村的失败者,城市里没有。”
  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卫视时,主持过一个“年度新锐人物”的评选,“疯狂英语”的创始人李阳当选,节目散后,他在大巴车给满车人讲笑话,内容不记得了,但车内大笑的活力和气氛还记得。十一年后,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网上公开遭受家庭暴力的照片:体重九十公斤的李阳骑坐在妻子背上,揪着她的头发,在地上连续撞了十几下,头部、膝部、耳朵多处挫伤。
  当天他们争吵的很久,Kim是美国人,原来是“疯狂英语”的美方总编辑,结婚后在北京带着三个女儿,两年来她的驾驶执照过期,教师执照作废,母亲在美国病了,要带孩子回去探望,但李阳全国各地演讲,说他没时间陪着她办手续:“我一个月只回来一两天,不可能办好这些事情。她觉得我不能感受她的感受,我在外面这么跑,冒生命危险,女人应该隐忍一点。”
  “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大男子主义了?”
  他打断我:“大男子主义也是这个文化给我的,不是我自己大男子主义。”
  吵了数小时后,他大喊“闭嘴”。Kim说:“我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你控制,你不能让我闭嘴。”李阳说:“我当时想我就不能让她有反抗,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他抓住她头发摁在地上时,喊的是“我要把一切都了结了”,说如果再严重一点,“我可能会杀了她”。
  “坦白地说,那一瞬间是人性的恶?”我对李阳说。
  “是,人性的魔鬼,”他眼睛避开了,眯起来看向旁边,又瞥向下方,“魔鬼完全打开了。”
  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体访问,老范把女子监狱调查的节目视频发给她,她看完同意了。“我不知道在中国有那么多女人这样活着,如果我沉默,将来也无法保护我女儿。”
  片子里我问过这些女犯:“你们在法庭陈述的时候,有没有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
  每个人都说:“没有。”
  没有人问她们。
  有女犯接受检察官讯问的时候,想要说说“这十几年的咋过的”,检察官打断她:“听你拉家常呢?就说你杀人这一段!”
  Kim被打后曾去报警,有位男性以劝慰的口气说:“你指的,这儿不是美国。”她说:“我当然知道,但肯定在中国有法律,男人不能打女人。”他说:“是啊,你说得对,男人不能打女人,但老公可以打老婆。”
  李阳曾经在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上说过二女儿脾气不好,因为“可能她妈妈怀孕的时候我打过她”,他做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在场几位嘉宾呵呵一笑过去了,镜头前一位女学生对他说:“你能影响这么多人,在家庭里犯这么一点点错,Kim老师也会原谅你。”
  三十年前,“受虐妇女综合症”在北美已经从社会心理学名词成为一个法律概念,只要获得专家鉴定就可以获得轻判甚至无罪释放,但这在中古还不被认同。在女监片子的开头和结尾,老范用了同一组镜头,镜头摇过每个女犯,他们说自己的刑期:“无期,死缓,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经被执行了死刑。
  Kim说:“我有钱,我可以回美国,这些女人呢?她们没有路了。”
  李阳说他对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标准”。
  “不是爱吗?”我问。
  “真正的爱是带来巨大的成功。”他公开在媒体上说不爱妻子,结婚是为了“中美教育的比较”,想把孩子作为英语“疯狂宝宝”的标签,是教育的实验品,他说:“那才是普度众生,一个小家庭能跟这个比么?”
  我问他:“你跟你父母之间有过亲密的感觉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在西安工作的时候我爸爸说,今天晚上就跟我睡一起吧。吓死我了,跟他睡一个床上,我宁可去死。断了,中间断掉了。”
  李阳四岁才从外婆身边返回与父母生活,一直到成年,都无法喊出“爸”、“妈”。传统家庭中的父母工作忙,对孩子严厉,他说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词是“笨蛋”“猪”。他童年口吃,懦弱到连电话响都不敢接,少年时期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仪器出了故障烫伤皮肤,他忍着痛不敢叫出声来,一直到被人发现,脸上存疤至今,说:“自卑的一个极端就是自负,对吧?中国也是这样,中国是一个自卑情结很重的国家。所以自卑的极端是自负。”
  长大成人时他想强制性地接触这个自卑,以“疯狂英语”的方式勒令自己当众放声朗读,在后期,发展到让学生向老师下跪,鼓动女生剃发明志,率领数万名学生高喊“学好英语,占领世界”、“学好英语,打倒美帝国主义”。
  我说这已经不只是学习方法,“你提供的是很强硬的价值观。”
  他说:“强硬是我以前最痛恨的,所以才会往强硬方面走,因为我受够了懦弱。”Kim说,在每次机场登机的时候,李阳一定要等到机场广播叫他名字,直到最后一遍才登机,这样“飞机上的人会知道他的存在”。
  我问过安华:“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时候,你觉得他是什么感觉?”以为她会说,是宣泄的满足。
  结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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