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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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吉兆!”话音落点,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声。
卫鞅的这句话,是流传在老秦人中间的一个久远的部族神话。说得是嬴秦先祖大费与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赐给嬴氏部族以皂游,并预言“尔族后将大出天下。”多少年来,这个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传,人人坚信舜帝的预言终有一朝会变成真的!“大出天下”这句话,几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励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话一起,构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献身传统。卫鞅此言一出,左庶长嬴虔心念电闪,立即将它生发于神圣的誓言和神秘的启示,谁能不觉得振奋?谁又能在久远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扬呼应?
峰回路转,秦孝公没想到如此突然变化,竟将激烈对峙瞬间就融会在了一种壮烈久远的誓言中,不由低声自语,“天意也。”仔细思忖,却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当庆贺。然大出天下,终须一步一步做来。客卿方才所述变法大计,诸位尚须仔细计议才是。”见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着甘龙笑道:“今日朝会,事先未于太师及诸位大臣商议,为的就是一体同商。不知太师以为变法大计如何?”
甘龙见国君委婉解释,心中稍觉舒坦,他显得很沉重的说:“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况且,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道,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此为万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乱,老臣委实不解客卿之意。”
卫鞅心下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他从容微笑道:“太师饱学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庸人安于世故,学人溺于所习。若守此心态,今日犹在三皇五帝时也。太师当知,尧舜禹三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秦国因循旧制数百年,守出了富,还是守出了强?抑或守出了土地?”
“非也。”公孙贾淡淡的说:“太师之意,一旦变法,朝野动荡,削弱国家战力,若有战事,必有亡国之危。客卿对此作何应对?”他巧妙的将守旧创新的话题,引到谁也难以承担罪责的兴亡前途上来,显然是一个严重的挑战。
卫鞅不假思索道:“其一,变法所生之动荡,是利害冲突,法令得当,可迅速平息冲突稳定国人。此短暂动荡不是国家内乱,根本不会导致国家战力瘫痪。恰好相反,变法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国家战力。其二,东方六国在逢泽会盟的分秦图谋瓦解后,燕赵两国忙于抢夺中山国,韩国齐国正在变法,楚国忙于防范南部蛮夷作乱,魏国忙于迁都大梁。鞅可断言,至少三年内不会有大举攻秦的战事。其三,即或万一发生不测之危,新法奖励农耕激赏军功,只能使庶民奋勇赴战,何有削弱战力之虞?再者,列国变法,无一不强。何以秦国变法,诸位却生出削弱国力之虑?醉翁之意,当真在酒乎?”
此一问,锋芒直指讳莫如深的变法利害,加之前三条坚实的剖析,甘龙和公孙贾顿时觉得尴尬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杜挚拍案而起,戟指卫鞅愤然道:“卫鞅,你拿不出办法却污人之心,岂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你要变更秦法,究竟能给秦国带来多少好处?还不是士人游说,惑众谋官,却让我秦国承担亡国风险!变法不成,你拔腿溜走,破烂摊子谁来收拾?!”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杜挚昂昂而立,甘龙公孙贾面无表情的沉默,孟西白三人脸色铁青,似乎准备随时扑上来手刃卫鞅。言尽于此,卫鞅已经没必要讲话,他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蔑视的看着杜挚。政事堂无人说话,显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断。然而秦孝公也是肃然沉默,一点儿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左庶长嬴虔拄着那把须臾不离的长剑,缓缓站起来走到杜挚面前,冷冷笑道:“太庙令,一个大臣,以小人之心,猜度国士胸怀,岂不怕天下人耻笑?先生以强秦为己任,冒险入秦,栉风沐雨,苦访秦国,拳拳之心,令人下泪。你能做到么?在座诸位,谁能做到?谁到过山野荒村?谁能与民同宿?谁又走遍了秦国的关隘要塞?说呀,有谁能如此?!如此国士高风,岂是拔腿溜走之辈?我等生为老秦子孙,不思图强雪耻,却将烂污之水泼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良心何在?”嬴虔粗重的喘了一口气,狠声道:“我要正告诸位,天赐先生于秦,乃我秦国之福,乃我秦国大出天下之吉兆!论政归论政,谁敢无端中伤先生,我嬴虔这把长剑第一个不饶!”话音落点,锵然拔出长剑,白光一闪,杜挚面前的木案“咔嚓”断为两半!
杜挚吓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愣怔着不敢动弹。朝臣们也被嬴虔的凛然威势震慑,面红心跳,没有一个人讲话。谁都明白,嬴虔作为国君庶兄、三军统帅兼握有实权的左庶长,他的实力几乎就是秦国一半的力量。且嬴虔自少年时代就是秦军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里极少发作,而一旦发作,从来是霹雳雷暴般敢作敢为且不计后果。谁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国的一次激战中,他的儿子不听号令丢失营寨,他大发雷霆,一剑砍下了儿子头颅!又连杀三个千夫长!方才那一剑没劈向杜挚,已经是杜挚万幸了,谁还愿意撞这个雷神的火头呢?
这时,公孙贾面色庄重的道:“左庶长之言,使我愧疚振作。公孙贾以为,客卿所述大计确实不差,秦国臣子当全力支持变法。”
甘龙咳嗽一声,嘶哑着声音道:“变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对之理啊?”
杜挚一看,连忙惶恐笑道:“杜挚失态,向先生赔罪。身为老秦子孙,杜挚当洗心革面,拥戴变法。”
政事堂所有大臣同声呼应:“臣等拥戴变法。”
秦孝公肃然从座中起身,环视政事堂一周,“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本公决意在秦国变法。”说着他走下台阶,穿过朝臣列座的甬道,来到政事堂大柱后面的石碑前站定。大臣们也都从座中站起,来到石碑前。但见巍然矗立的大碑上紫红的两个大血字——国耻!令人触目惊心。
秦孝公指着石碑,“诸位,这座国耻碑,是老秦人与老秦国的耻辱标记。为再造秦国,本公在这座国耻碑前与朝臣立誓: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众臣齐声高诵:“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自今日起,本公拜卫鞅为左庶长,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嬴虔改任上将军。”说完,从黑伯手中接过摆有左庶长大印的铜盘,向卫鞅深深一躬,双手捧到卫鞅面前。卫鞅庄重的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接过印信铜盘。秦孝公又解下腰间长剑,环视群臣,“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镇国金剑,号令所指,违抗者斩无赦。本公今日将此剑赐予卫鞅厉行变法,凡坏我变法大计者,虽公室宗亲,以律而行,依法论罪!”说完将金剑“嗒”的横搭在卫鞅手中的大铜盘上。
大臣们第一次看到国君如此深沉激烈,竟是一片沉寂,惟闻喘息之声。
卫鞅捧着印剑铜盘,慨然高声:“卫鞅受君上重托,当舍生忘死,推行变法。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大臣们仿佛惊醒过来,齐声呼应:“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六、奇特的故事震动了秦国民众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南市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南市,是栎阳南门内城墙下的一处农牧货品交易大市。就实说,只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罢了。市场入口处有一个木栅栏大门,门额中央斗大的两个黑字——南市。进得大门,帐篷罗列,人头攒动,牲畜、山货、农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谷等自发的混杂在各个破旧的大帐篷下。偶有鲜亮簇新的皮帐篷,门口大牌上写“只卖不换”四个大字者,是东方商人的帐店。只有少数衣着整齐的“国人”进出这种大帐,使用铜钱铁钱或刀币买货。农人牧人们大多是走进秦国商人和国府官商的破旧帐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猎得来的一张野羊皮换几个陶罐,或用几个鸡蛋换半蓝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换一只母羊。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用各种东西换粮食和农具。秦人农谚云,“三月赶集,五谷农器。”收获大忙的五月即将来临,农夫之家一年的存粮也到了瓮底,春耕用坏了的农具也急需更新或修补。不换点儿粮食,不修补更新农具,收种大忙时如何有空闲来办此等事儿?
南市不是稳定的商业街市。秦人叫它做“大集”,上市交易叫做“赶集”。所谓“集”,便是长期约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种简单市场。战国初期,由于秦国落后穷困,举国没有一个稳定的商业都会,而只有每座县城定期交易的集市。即或是国都栎阳,也主要依靠集市进行交换,日常的街市倒是分外冷清。由于是国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国最大的集市,十天一次,逢十便是集市。逢集之日,不但是城内国人的大事,而且是方圆数十里乃至方圆百里的农夫猎户牧人的盛事。三月二十的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热闹。从早晨开始,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便络绎不绝的涌进栎阳城南门,到正午时分,集市中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这时,市场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赶过来看热闹。
官坊,便是官府悬挂告示的一面青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栅栏。寻常时日,官府有关市易的各种命令文告便张挂在石墙上,旁边守着两名书吏,专门给人们念诵讲解。到得日暮集散,书吏便收起文告,下个集日再行张挂。对于一些头脑精明的农牧猎人和略略识得几个大字的栎阳国人,南市官坊是他们特别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转转看看,心里有底了再去买卖。今天,石坊没有张挂任何文告,自然便也没有人围观议论。
正午最热闹的时分,石坊前却来了一小队兵士。他们将抬来的一根粗壮的木椽靠在石坊上,便守护在石坊两边一动不动。一些逛集的闲人觉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点点。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小吏走进栅栏,站在平日讲读文告的石墩上高声道:“农牧猎工商人等听着:奉左庶长卫鞅大人命令,谁人能将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国府赏十金!看好了,这是十金!”小吏摇晃着手里的皮钱袋,当啷当啷的金饼撞击声清脆悦耳。
木栅栏外“轰”的一片笑声,许多买卖完毕的市人也围了过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个身着蓝衫的东方小商人高声笑问,“官府也来凑热闹?想卖这根破椽么?”
“想得好!这根木椽最多十个布钱,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着大喊。
黑衣吏摇着钱袋,“不是卖椽!是悬赏搬木椽,谁扛到北门,赏十金!”
“轰——”人群又一次哄笑起来。一个瘸腿老人高声道:“上阵杀敌断了腿,都不赏一个钱。搬一根木头就赏十金?哄老实人哩不是?”
“嗨,还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兴旺,凑热闹哩。赏金好吃难克化。”
“对对对,十金能盖一片房子哩,人家当官当兵的为何不搬?骗人骗人。”
“官府上次说减少田赋,都没减,有个甚信头?”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扛那根椽。正在此时,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牛车驶到木栅栏外。车上跳下三个人来,为首的便是左庶长卫鞅,紧跟的是栎阳令王轼,最后是一个捧着木盘的书吏。市人们见此阵势,便知道是大官儿来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渐渐安静下来。进入石坊栅栏,原先的黑衣吏向卫鞅低语几句,卫鞅看看王轼,王轼点点头,踏上石墩高声道:“秦国父老兄弟、列国客商们:我是栎阳令王轼,为昭国府信誉,目下,扛这根木椽的赏金增加到三十金,无论谁扛到北门,即刻领赏,绝不食言!请看,这便是赏金。”回身一指书吏捧着的木盘,揭去红布的木盘中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有人神秘的对左右说:“这个栎阳令,便是招贤馆那个东方士子。上任没做一件事,能信他么?”有人便说:“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儿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儿?国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数,他说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试试,包准白辛苦。”
眼见议论纷纷,却是无人上前,卫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