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风云-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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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下午,当政宗看到诸大名接连不断造访家康本阵,又纷纷像狗一样驯服地离去时,他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陆奥守大人,你的脸色不佳啊。赶紧下去歇着吧。”
家康忽然喊了一声,政宗全身顿时被大汗浸湿——莫非被他看透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还是未退下去,而且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该退下去的时候。
“啊呀,听着众人的种种问候,真是感慨万千啊!”政宗客气几句,离开家康时,已是掌灯时分。
家康的营帐尽管乃临时搭建,搭得却不寻常,甚至可以用作居所。出了家康的大帐,政宗并没回去,而是走进了本多上野介的值事处,“上野大人,有一事我想只与你谈一谈。非常重要!能否暂时令左右退下?”政宗绷着脸,不由分说,坐到正纯面前。对于这次议和,本多正纯有何等不满,将军秀忠怀有何种心思,政宗都了如指掌。
正纯把下人都支走后,政宗用他那只独眼紧紧盯住正纯,“上野介大人如何看待此次议和?”这分明是斥责的语气。
正纯有些慌乱地答道:“陆奥守对议和条件不满吗?”
“不错。此次议和,只是把更大的骚乱推迟而已。大人可禀告大御所和将军,就说政宗如此断言。”
“大人如此断言?”
政宗继续兀自道:“大御所声称用不着记下来,把淀夫人提出的从外城到二道城、三道城全都拆除的条件,当成了耳旁风。对于这些决定,想必上野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然后再谈谈陋见。大坂的第一道防线,便是围绕在城池周围的护城河,对此,上野大人如何看?”
见政宗正言厉色,正纯谨慎措辞道:“当然是悉数填埋……”
不待正纯说完,独眼龙便探出身子,用扇子指住墙上的地图,“既如此,为何不阻止诸大名拔营撤兵?你以为只是几个人伕和旗本,就能把如此大的护城河填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政宗耸了耸肩膀,“大御所身边有大人,有安藤直次,有成濑正成。我坚信你们三人乃是三大智囊,才末对大御所多言。此次的议和,等那些汇集起来的浪人从庆贺的醉酒中醒过来,就会立刻变成破碎的薄冰。若是把一切都寄托于薄冰,误了百年大计,只怕一切就都完了。让大名们拔营撤兵,真是失策,大人最好早早设法阻止他们。”
正纯冷笑了一声,不用政宗说,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却轻笑道:“那么,陆奥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趁大坂方面还未从庆功酒宴中清醒过来,赶紧让井伊、蜂须贺、前田、池田和两位松平大人调集人伕,即刻拆城。”
本多正纯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陆奥守啊,眼光犀利。只是这事,我早已……”
政宗的独眼中顿时浮出恐惧之色。事实上,他此前的话都只是“试探”,正纯果真是个滴水不漏之人。“既如此,何时发动下次总攻,大人想必已得到大御所准信了吧。此次的战事实在是劳民伤财,只怕浪人会狗急跳墙。”他委婉地进行胁迫。
政宗的想法,是消除家康、秀忠及其他们身边那些精明过人的亲信们对奥州的疑虑。但要消除此疑虑,伊达须强硬,须给众人留下“伊达毫不畏死”的印象。此时,他“何时发动下次总攻”的质问,还是令上野介大吃一惊。
“陆奥守认为此次和约,不出十日就会破裂?”
“这怎称得上是太平?总之,最重要的乃是抓住由护城河开始破坏城防的机会。嘿嘿,一旦拆除城池,浪人自先乱起来,届时,大名们都返去了,就不得不再回来。而且,填埋起来的河道会再次被疏浚,拆毁的箭楼也会重建。上野介大人,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不知众大名究竟是否赞成我的意见,因此最好尽快召众人议事,将结果呈报给大御所。大家若都赞成,大御所想必也不好反对。”政宗又道。
上野介沉思起来。政宗说得不错,先让大名们停留于大坂附近,一旦在拆城的时候浪人骚乱起来,便可直接讨而灭之。
“究竟把哪些人召集来商议合适?”
“藤堂高虎、井伊直孝、松平忠直、前田利常,还有松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胜成、永并直清等。这些人都对议和深感不快。”
“好。陆奥守大人当然也要参加,到时也好助我们向大御所进言。”
“那还用说?我日夜都在为如何让幕府久长而操心不已,怎会吝惜儿句话呢?”
就这样,众大名集结到了茶磨山的大营,经过商议,一起去见家康。余人一个比一个激愤,认为议和丝毫未解决浪人之乱这一最根本的问题,太平不会持续下去。家康默默倾听着众人的意见。
“大御所再宽宏大量,他们终究还是谋叛者,断然不可再为他们加封。若不处置,无非把今日的骚动推迟到明日而已。”年轻的松平忠明一开口,伊达政宗立刻庄重地附和。
家康之前一直和颜悦色,此时却忽然翻了脸。“诸位糊涂!”他一声怒喝,“行不义者,必遭天谴!”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近来,家康已很少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了。
一听家康这怒喝,政宗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反复表示歉意。但他并不后悔。为思虑不周而认错,起码还可向家康展示自己的忠诚,他遂道:“大御所如此申斥,在下实感意外,我等思虑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御所明示。”
家康并不看政宗。他瞪了一眼正纯、忠直,又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忠雄、忠明、利常等年轻人,呼呼喘着粗气。
“诸将糊涂。行不义者必遭天谴,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希望各位,尤其是年轻人,务必将此言铭刻于心,休要误了日后大事。”
尽管他语气已无刚才那般严厉,但仍十分激动,呼吸都乱了,“听着。驱逐了足利义昭的信长公不久即为光秀所杀。以暴戾为名、将父亲赶到今川氏幽禁起来的武田信玄,也惨遭横死。已故太阁的所作所为,大家也要想上一想。太阁与家康的唯一一战小牧之役,原因究竟在于何处?不就是因太阁要将信长公的子孙斩草除根?石田三成也是一样,为泄私愤,欺诈幼主,发起关原之乱,结果落得那等下场。这一切,都因为他们不义。佛法讲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理永远不可违背。”说着,家康的眼圈逐渐红了。
年轻人全都僵在那里,听得入了神,伊达政宗虽也一副敬服的样子,想法却与别人不一样。他的确也感慨万千,却更是冷静:老东西实在高明!实是老奸巨猾!
“我……念及与已故太阁的旧情,才缔结了此次和约。这是向神佛展示我知情知义。灭掉丰臣氏易如反掌,但如此一来,我就陷入了不义。神佛不答应的私心,绝非德川家康该有。望各位能解得我的苦衷。只凭借武力取得胜利,绝非真正的胜利。大家若能理解我的心思,就休再提诸如此类的事了!”
言罢,家康又添上一句,“听着,此次的议和是再一次、再一次……给秀赖反省的机会。秀赖若仍不识大体,忘了上天的体恤,行不义之事,必会自取灭亡……天道便是如此残酷!”
有人大呼“明白”,众人一看,乃是前田利常。
伊达政宗既焦躁不安,又感慨万千。他当然不明年逾七十、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人生最后时光那返璞归真的心思,只叹眼前人为一旷世奸雄。政宗的野心和生命还在同现实的争斗中熊熊燃烧,不许他麻痹大意。他接口道:“大人句句在理。天下大事只靠武力终不能解决根本,只有施行德治,才能永世太平。大人宅心仁厚,但眼下有燃眉之急。据在下查访,二道城的护城河深达三四间,其宽大人也知,有五十到七十间。要想把这么大的护城河填为平地,光凭堤上的土绝对不够,而且尚需大量人伕。因此,要么命各藩都出人伕,要么……虽然我伊达父子从陆奥远道而来,但若用得着,只管吩咐……”
政宗刚说到这里,家康就举起手打断了他:“此事我早已决定,无论是谁,一律据俸禄高低出人。”说着,又把视线移到本多正纯身上,淡然道,“上野大人,此事只需暗中传达各大名即可。”政宗心里又是一沉。他和儿子远江守秀宗共率一万人在松屋町口固守。
因而,他自然想留下来看看大坂日后的情形。他伊达政宗在诸大名返回本领之后,完全可以率领一万兵马入城,一旦有胜算,他极有可能再赌一把,鼓动洋教徒起事。可是,家康对此似已有细心的算计和周密的安排。
在家康的命令下,本多正纯把早已备好的写有各大名所出人伕数的纸取出,道:“大御所大人明日一早就将拔营返回二条城。此令原定二十七日在二条城发布,既然已经论及,那就在此处先行内示。”说着宣读起来。
“三万石以上,五万石以下,三十人;五万石以上,七万石以下,五十人;七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一百人;十万石以上,十五万石以下,二百人;十五万石以上,二十万石以下,四百人;二十万石以上,二十五万石以下,八百人;二十五万石以上,三十万石以下,一千五百人;三十万石以上,五十万石以下,两千人;五十万石以上,一百万石以下,三千人……”
听着听着,政宗的斗志逐渐消失。至此,他只能给众人留下一个他是何等忠诚地为幕府效力的印象,然后退下。家康的思虑天衣无缝,找不到丝毫纰漏。
腊月二十六,家康已撤回二条城,此时,负责填埋护城河的人也已决定,由松平忠明、本多忠政、本多康纪三人负责。由于小藩也为此次出征花费了不少钱,手头拮据。体谅到这些难处,三奉行决定把他们的徭役免了。
可这三人却陆续接到了三万石以下的不出人伕的大名的请愿书。加之众大名大呼不公,只好又追加命令,令一万石以上三万石以下诸藩各出二十人。
尽管如此,世人还是对填埋护城河持有不同看法。
大名们刚刚还与大坂对峙,他们内心只有强烈的敌意,偌多人都想参与填埋工事。接下来就是德川谱代的算计了,他们认为,家康这次处置过分温和,甚是不公。大坂若能体谅家康的情义,便不会忘掉关原合战后的大恩,发动乱事。
关原合战时,德川与西军两厢一刀两断,以武力对决,注定弱者倒下,强者夺取天下。可是,家康却对丰臣遗孤百般怜悯,现出让其永远存续的慈悲。这让世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德川似在向丰臣氏低头。德川究竟从丰臣氏得到过多少恩义?谱代们只记得受过丰臣氏诸多欺侮,并未记得得到过什么爱怜或庇护。
家康和秀吉长期积蓄的实力差别,造成了今日力量的悬殊。因而,现在仍对秀赖施以怜悯的家康,的确让人感叹,但,德川绝非惧怕大坂。“要彻底消灭他们,免得再让他们做谋叛的美梦。”德川谱代众口一辞。
但伊达政宗的考虑则更加复杂。他衷心希望大坂城能保存下去。他目下尚不知,远赴欧罗巴的使者会带回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也要等着看最后的好戏……他还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即要当着不久于人世的家康的面,让将军秀忠在自己和班国的联军面前摘下头盔,认输投降。到时,新的将军便是女婿忠辉。至于“大御所”之位,不用说,已不姓德川了……
家康撤回二条城的同时,填埋护城河的工程也正热火朝天展开。由于年关将至,加之参加填埋的下级武士和人伕归乡心切,工程进展迅速。眼见着瓮城被掘开,土堤和箭楼从地面消失。淀川的取水口处,下身只裹布片的人伕们一面在寒风中喊出震天的号子,一面堆起堰堤。
许久未脱下戎装的伊达政宗换上阵羽织和伊贺袴,从斗笠下眺望着他负责的松屋町口的填埋工程。
原本汇集一处的大群水鸟,几不见了踪迹。它们当然无从知道人世间反复无常的较量,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毁,只好仓皇逃去。填埋的结果,必然会将城内的浪人和武将逼入困境,可是他们此时尚未察觉出这些,仍在兴高采烈地不断举行宴会。水鸟的家虽然被毁了,可它们仍然可以获得阳光和饵食,可浪人和武将还能如此轻易地获得粮米吗?
政宗一想起当年把他叫到小田原的“一夜城”、向他大肆吹嘘的丰臣秀吉,就不禁想大骂一顿。可是现在的情形下,“浑蛋”似不只秀吉一人了,自己亦是浑蛋……设若此城被一举捣毁,浪人们究竟会作鸟兽散,还是慷慨赴死?
“此处从前有一座太阁筑造的巨城。”当政宗派出去的密使们带着满腹狐疑的索德罗、比斯卡伊诺等人,大摇大摆返回堺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