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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长河落日-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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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第三个错,比前两个更是严重。”
  “还有第三个么?”
  “将军,事情既已发生,岂能视而不见?昨日,我决定进宫向皇上辞行,本欲令忠辉随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谁知忠辉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鱼,置我于尴尬境地。此乃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之举。”他厉声说道,环视一眼众人,“你们可知,太阁儿子犯了过错,我忍痛责罚了他。但,我的儿子若犯了过错,我却视而不见,有何脸面以对天下?”
  秀忠突然脸色大变。
  “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说,“即便不如此,人也总喜造谣生事。世人若以为我是拿人失败来自我安慰,以求掩饰过失,认为大御所和将军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没了规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颓。故,必须不分公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泪。他最先预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赖的痛苦必将爆发,要拿忠辉上供了。他所列忠辉三错,只要将军和老臣稍稍求情,并非不可饶恕。但家康公有负太阁的托付,致秀赖切腹自杀,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医?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胜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他已明白今日为何不令本多正纯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辉为秀赖殉死,以求对得起太阁,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胜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战事。如今看来,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达政宗了。不管怎说,忠辉所以变成丁一个不把兄长放在眼里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难辞其咎,长安连累了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邻,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胜觉得,断不能让伊达政宗独在一旁耀武扬威。
  “请父亲听孩儿一说。”将军秀忠顾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辉的过错,条条诚然如父亲所述。但仔细想来,这些亦都是孩儿的疏忽。”
  “你有何过?”
  “请父亲把责罚忠辉一事交与孩儿。”
  “将军,你说话要谨慎些!”
  “是。”
  “你觉得谁是方今天下之主?况且,上总介并非我的家臣。你要揽去责罚一事,是何意思?”
  “忠辉乃是孩儿兄弟。”
  “是,他是将军兄弟,亦是我这隐居之人的儿子。因此我才要说,你要含泪责罚他。从我……从你们的父亲口中……”
  秀忠见家康早已老泪纵横,吃了一惊。忠辉之过,似并不在这三条。这三条不过是由头,并非真正的过错。那真正的过错是什么?秀忠也知,秀赖之死对父亲打击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赖之死和对忠辉之责联在一处?
  “父亲说的是。”秀忠缓缓点头,心中思量:难道忠辉又向父亲索要大坂城?不,绝无可能。高田城刚刚筑好,甚是壮观,其领地亦是要害。我背地里已多次与他说过,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难道父亲还是出于对伊达政宗的疑心?想到这里,只听家康道:“不可对他的这三条过错置之不理,他于战场上畏缩不前,又蔑视兄长、违背父亲,更于进宫面圣一事上大逆不道。像这等人,怎配拥有六十万石领地?对他的处罚,由将军定夺,但当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决断。”
  秀忠并没有马上回话,单是望着父亲。家康依然挺着胸,精气十足,但从他深陷的眼窝里,仍可明显看出他早已心力交瘁,鬓角处也爆出了条条青筋。
  “将军,看来你还有不明之处啊。”
  “是。但父亲说的这三条,或许稍有误会。孩儿想把忠辉传到此处,且听他稍作陈述……”
  “罢了。”家康干脆地摇了摇头,道,“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已听过他陈述了。这请求就是听过陈述才提出的。”
  “那么……”秀忠慎重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那么,这三条过错,孩儿会酌情对其进行处罚,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这样就对了。依将军之见,应该如何处罚?”
  “首先,应该禁闭一些时日……孩儿觉得这样即可。”
  “太轻!”
  “难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轻了。”家康轻声道,把头扭到一边。他那瞪得大大的眼里竟淌出两行老泪,顺着皱纹流了下来。
  “唉。”此时,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关于此事,我等本不当插嘴。但,上总介大人刚届二十四岁,移封或削封之罚,未免过重了。”根据他的判断,家康恐是想杀了忠辉,以作为对秀赖之死的补偿。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险。
  “佐渡。”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耳背了么?我是说,移封或削封都太轻了。”
  “那么,还要比这……”
  “他所犯之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任性和无能。”
  “大人是说,他还有别的过错?”
  “这三条就已够了!”家康斩钉截铁道,“在他周围,无一人能指责或阻止他的过错。长此以往,他必将成为将军治世的大患。”
  从这一言中,秀忠终于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父亲是在后悔与伊达结亲。秀忠非常清楚伊达政宗是何样人物。不管秀吉还是家康,伊达从未放在眼里,其为人骄横,视他人如无物。
  当年在伏见城学间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处。太阁向众人提议,举办茶会,召集各地大名。于是,这四人作为主人,在伏见城茶室分别招待大名,显示威仪。当时,太阁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给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义宣、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和上杉景胜等人。“你们看吧,就要有好戏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么事也未发生,政宗故意令人将茶汤煮得滚烫,再将滚烫的茶分与大家,众人因此烫伤了嘴,急着缓和唇舌之痛,哪有心思发生口角?这样一个精明的伊达政宗,又怎会把秀忠当回事?但忠辉却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争强好胜,加上政宗的煽风点火,更会视秀忠如无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说出“成为将军治世大患”之类的话。
  秀忠领会至此,方觉得自己实不该再向父亲多问。一旦父亲亲口说出“切腹”二字,忠辉焉能活命?想毕,秀忠遂道:“孩儿甚是明白父亲的意思。责罚上总介一事,孩儿会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定夺。”
  家康爽快地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对家康来说,继续在此处谈论如何处罚忠辉,实有些不忍,他亦马上把话题转到了战后赏罚上,但心思仍然无法从忠辉身上移去:我并非出于对太阁的意气,要对秀赖如此处置。正相反,在家康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太阁啊,宽谅家康,家康并非仅仅处罚您的儿子,我的儿子为非作歹,亦当一并处置。不管何人阻碍了太平之路,都将受到责罚。德川家康必须有这种坦荡之气,神佛亦要求我有这种气概……
  但,家康决心处罚忠辉的另一个理由,绝非出于这等感情。不管怎样,都要把忠辉和政宗分开,这乃是为了日后。让忠辉这匹悍马去接近伊达政宗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不仅仅是忠辉,让索德罗跟随政宗就已是一错。政宗将索德罗带回领内,决定制造船只的时候,他的野心就已无限膨胀。政宗就是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盗天下”之病根。
  秀吉盗了天下,家康也盗了天下,政宗也想盗天下,这又有何过错?政宗不肯放弃他狂傲的野心,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将忠辉这个“油瓶”送给了他,那还不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过自负了。他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政宗会野心稍息;也想通过忠辉的亲事让其收敛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举只是将瞧不起正直兄长的儿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气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还大得多,家康终于明白:在我身后,若有人还能令天下大乱,此人必伊达政宗。政宗若让忠辉去攻讦兄长秀忠,令德川发生内讧,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辉是个明白人,这一切都不足为道,可忠辉虽然口头上说着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为了保证太平,就只有对忠辉大加责罚。这其实乃是以处罚为名,让政宗和忠辉断绝关系。若非如此,不久之后便会发起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
  家康并非只想严惩忠辉。他另向秀忠建议,给予现在守备大坂城的孙子松平忠明五万石,在整理完毕之后,将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内心仍然觉得有欠忠辉,但不知将军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会立时命忠辉切腹,还是念及手足之情,饶他性命?若仅是移封削封,自无法令伊达之女离去。伊达之女不去,一切便都无用,政宗还会继续煽动女婿。可是,家康若刚刚收服大坂城,马上又去征伐奥州,定会被人说成不惧神佛的残暴之人,况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银财宝,令安藤重信负责监管,后藤光次负责铸币……”家康一边就战后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议,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辉,“此次赏罚,将军想必已心中有数。却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从铸造钱币猛地跳到赏罚一事,秀忠一时未能明白,“当然,孩儿以为,符合王道。”
  “是啊,将军非那种依仗霸道,强行推行主张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事才刚刚结束,过分的慈悲只会留下祸根,必不利于履行征夷大将军职责。”
  “秀忠也这般认为。”
  “以上总介的事为例,你若觉得他是亲兄弟,便从轻发落,仅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会离去……”
  秀忠吃了一惊,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于白色双眉下眯着双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亲说的,是伊达氏嫁过来的五郎八姬?”
  家康轻轻点头,“听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辉转封到偏僻之地,削减他的俸禄,她也会跟着忠辉。”
  “作为妻子,此是理所当然。”
  “不可。”
  “啊……”
  “将军先回江户,回到江户之后,令伊达领回上总介的媳妇。女人无罪,有罪的只是忠辉。”
  忠辉连连点头,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龄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须受到责罚。
  “关于此事,孩儿已经明白。”
  家康点头。秀忠让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突然变轻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亲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离开忠辉,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线,慢慢也就灭了。
  然而,秀忠此时突然道:“孩儿另有一事,乃是关于阿千。”
  “阿千……她怎么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见城,想请父亲将处置阿千一事,也交与孩儿。”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处置……”
  “丰臣氏的大坂城已毁,她虽逃离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儿。”
  “那么,将军要把阿千当作丰臣遗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张日后对一切事情都要严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寻思片刻,总算有了个主意:“是啊……这样办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丰臣太阁遗孀,因此,先据她的意愿,由她居于三本木。后来她一心向佛,又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势,“孩儿认为,两事有所不同。”
  “哦?”
  “太阁归天之前将一切后事托付与了父亲,高台院作为太阁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当然。但阿千却是两次掀起叛乱、终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将二者混淆,必会被世人说成公私不分,成为幕府的瑕疵。处置阿千一事,亦请交与秀忠。”
  家康茫然,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须遵守,但是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天地法则。在不能违背的法度之上,还有“人情”。人情并非出于道德和法度,而是出于人之本性,出于神佛的意愿。他遂道:“将军啊,我觉得你想差了。要是顾及私情,便无法给天下立规矩。你要是这般想,你的法便非为人立的法。离开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侧首一思,道:“非是人情……这处置阿千和责罚上总介,二事并非殊途。”
  “难道要一样处置不成?”
  “正是。孩儿若对上总介加以重罚,逼着他与五郎八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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