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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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尸分八瓣!叫他们尝尝炮弹片的辣味!你不是要把炮弹片还给七十四师吗?我替你还,不用愁,总有那一天!”
梅福如的声音很低沉,但是爽朗有力,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使人感到有一股烈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面。
他是团部炮兵连小炮排的炮手,在这里,只有他是炮兵连的伤员,关于他的父亲、母亲的事,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过。
杨军恍然地觉得这个人不但可爱、可敬,而且在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远远没有用完的战斗力。他所特有的那等英雄气概,活跃的生命力和这些出自肺腑的充满仇恨、蔑视、鄙视敌人的言语,在杨军的心目里刻下了这样一个鲜明的塑像:他是永远不会被敌人屈服的钢一样坚强的人物。
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愤激、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
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象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个中指伸来缩去地摩着杨军的手背上丰满的肌肉。仿佛这个小动作使他感到愉快似的。
他的闪着顽强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屋顶,语调低沉地说:“我们这个队伍,勇敢,这是革命军队的天性!要记住!光凭这个天性是不够的!要讲究战术!不讲究战术,自己吃亏!流血,牺牲,有什么了不得!一根鹅毛!一片树叶子!带着士兵吃亏,革命吃亏,那是罪过!……技术也很重要!到前方去,四大技术①要苦练!有炮、有枪打不中敌人,敌人就不怕我们!……
①四大技术系指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四项军事技术。
“吐丝口战斗好险啦!差一点点就打不下来!……
“不要怕人家说你怕死!……
“我受了伤,想了多少天数,就是这几句话!”
他的话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吐出来的,他吐得很吃力,但是他吐了出来。象一粒一粒明亮的珠子,从他的心底下弹出来似的。珠子弹出来以后,就弹击着杨军的心壁,仿佛还激起了象指头猛地弹在钢琴键子上的那种声音,沉重、响亮、拖着绵长的余音。
“我把这些话,永远记住!告诉教导员去!”杨军把每一个珠子在心里点数了一遍,然后低沉地说。
黄弼的笨重的头,微微地颤动一下,象是一阵冷风侵袭了他,杨军急忙把他颈项上的被子塞好。
“程教导员!没人告诉你?”
杨军吃惊地睁大眼睛,摇摇头。
“唉!到苏团长那里去了!”
他的深陷的眼珠,突然冒出火来似的只是闪闪抖动,接着。两个眼井里就涌出碧清的泉水来。
“营长!”
杨军悲泣着低沉地喊了一声,伏在营长的身边。
营长的干枯的手抚摩着杨军的脖子,他感到青年的身上有一种足以使他消除一切悲酸苦痛的温热,立即地停止了呜咽和泪水的奔流。青年感到营长的手掌也是温热的,象是春天的阳光那样。
黄弼突然兴奋地说:“希望下一仗能够消灭七十四师!好个强盗队伍!”
听了营长这许多话,杨军受到最深刻的感染,同时也感到最大的满足。营长的血的经验教训,象禾种一样,洒种到青年一代的心田里。
营长向杨军扬扬手,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杨军在营长小屋的门外,徘徊了许久。
夜空缀满银色的光点,明天还将是一个晴天。
他回到住处,炕上躺着一个军人,定睛一看,见是阿菊,便高兴地问道:“军装领来啦?”
听到杨军的脚步声,转脸朝里躺着的阿菊,高声大笑地跳下炕来。她站直身子,挺着胸脯,显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兴奋得颤着嗓音说:“下午领来的,胸章刚刚钉。你看!怎么样?威武不威武?”
杨军笑着端详一阵,象教练新兵一样,教阿菊两脚并立成“人”字形,两手垂直,眼睛望着前方,新兵阿菊也就照样地做着。
“很威武!就是一个缺点!”杨军评量着说。
“什么缺点,袖子长了?”阿菊问道,在自己的周身寻看着。
“风纪扣没扣上!”
阿菊摸着领口,杨军靠近前去,替她扣上了风纪扣。
“我明天也走。”阿菊坐到炕沿上,拍拍胸口,说。
“又想回江南去?”杨军问道。
“跟你一齐上前线!”阿菊扬着手,做出一种英武的姿态说。
杨军放下皮包,阿菊把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交给他,笑着说:“有空,你也写封信给我。”
“有话说就写。”
“没话说就不写?”
“嗯!”
“话在你肚里,我也不知真的有话无话!”说着,阿菊指着炕前小橱上的肥皂、毛巾问道:“前方肥皂也买不到?你的东西够重了,还带这个?”
“是留给你用的!”杨军说。
“好大的人情!怕我脸上有灰,给我两块肥皂!”阿菊把肥皂、毛巾推到杨军面前,冷笑着说。
杨军摸出小镜子来,也冷笑着说:“这个人情怎么样?”
阿菊连忙抓过小镜子去,说:“这还不错!这里有卖洋货的?”她照着镜子,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
杨军又拿出大红梳子来。
阿菊想不到杨军能够买上这么两样东西,在分别的时候送给她。在她的记忆里,从她跟杨军六七年前定情相爱的时候起,到去年结婚,现在团聚,他送给她最合适的物件,就是这个鸭蛋镜子和大红梳子。她愉快极了,照照镜子,梳梳头,梳梳头,又照照镜子。她看到杨军的脸是红酣酣的,自己的脸也是红酣酣的,她真是从心里喜到脸上。使杨军欣喜的,是阿菊也准备了送给他的礼品:除去赶好了四双鞋子以外,还有上好了袜底的两双新袜子,一件背着他做好的夹背心。阿菊把这些东西真的当作礼品似的,一样一样轻拿慢取地放到杨军的面前,娇声地说:“看看,做的怎么样?”
“哪来的布?”杨军拿起夹背心来,问道。
“是我把棉袄拆掉做的!”阿菊说,把夹背心的里子翻转过来,送到杨军的眼前。
杨军一看,背心里子的正中,用丝线绣着一朵金钱大的红菊花,不禁惊叹地说:“绣上这个!你真的想得出来!”
见到杨军感到满意,她便“咯咯”地轻声地笑着。
夜深了,杨军脱了军衣,准备睡觉,她就乘便把夹背心穿到他的身上。
“合适吧?正好护住这个地方!”阿菊端相着,抚摸着杨军肩背上的伤痕,微笑着说。
“不肥不瘦!在我身上量过的?”杨军笑着问道。
“量尺寸做衣服,还算本事?”阿菊自得地说。
小夫妻俩谈了一阵临别的话,杨军打了一个呵欠,阿菊便拉开被子让他休息。
“说走就走!不能多呆一天!”阿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鸡叫三遍喊我!”他在睡下去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说。
她在沉思着什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月光明亮的窗口。他抬起头来,又大声地说:“听见吗?鸡叫三遍喊我!”
四四
余老大娘家的一只雄鸡,比谁家的鸡都要赶尖,过早地而且粗声粗气地在窗外的鸡栏里叫了起来。
仿佛二遍刚刚叫过,就叫三遍了。
阿菊用被子把杨军连头带脑地盖上,让催人的鸡鸣声不给他听见,然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向东方的天际望望,她觉得时间还早,一点亮影子没有。
可是鸡又叫了,远处近处的一齐叫了起来。
到前方去的同志们住的隔壁大屋里,点起了灯火,已经有人说话。
回到屋里,干娘正在灶上忙着,灶膛里的火,向灶门口伸着火舌头,映红了老人多皱的脸。
她轻轻地拍拍杨军,她既想把他叫醒,又不愿意他马上就醒。
“能多睡一分钟,就让他多睡一分钟吧!天大亮,太阳出来再走不好吗?这又不是打游击!”阿菊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手里在收拾什么东西。
余老大娘揭锅盖的声音触动了杨军的耳鼓,他突然一惊,把被子使劲一掀,跳起身来,使得阿菊的身子吃惊地晃了两晃。
“妈呀!好大的气力!”她惊叫着说。
“为什么不喊醒我?”杨军气粗粗地责问道。
为了掩饰,阿菊向房门外喊问道:“干娘!鸡叫过三遍了吗?”
干娘和干女儿串通好了似地回答说:“刚叫过。人家的鸡不还在叫吗?”
杨军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阿菊。
阿菊点亮了灯,拨着灯草说:“临走还跟我发性子?”
她把杨军的鞋子顺了一下。杨军拔起鞋子,就慌慌张张地收拾着东西,找这样,这就不见,找那样,那样没有。
阿菊看他那股着急的劲儿,“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阿菊坐到他身边说。把打好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到他的面前。
杨军一一作了检查,没有发现漏掉什么。
杨军急急忙忙地漱洗以后,就跑到隔壁的大屋子里去。
大屋子里的同志们正在“呼呼啦啦”地吃饭,杨军觉得时间的确还很早,心也就镇定下来。
阿菊到大屋子门口喊杨军回来吃饭,杨军出了大屋子,她伸长脖子向里面瞧了一瞧,准备到前方去的同志们穿的一色新军服,跟杨军的和她的一样,草绿色的。
“排长嫂嫂,吃饭!”不知是谁嚼着小菜叫道。
“不客气!”阿菊挺镇静地回答了一句。
阿菊走了以后,吃饭的人仿佛加了一样新鲜菜,津津有味地七嘴八舌地谈论开来:“不该叫嫂子!”
“叫什么?”
“叫同志!人家参加了革命工作。”
“同志?她不是杨军的老婆?”
“叫老婆也不好听!”
“叫什么?叫太太,更难听!”
“叫夫人!”
“呸!又不是做大官的!”
“有一回,文化教员说的,顶好叫‘爱人’!”
“咦!我叫不来!”
“你叫什么?”
“叫孩子他娘!”
“没有孩子呢?”
吃饭吃菜的声音,碗筷碰击的“当当”声,和着哗笑声,加上门外鸡叫四遍的“喔喔”声,夹杂交响地腾了起来。
拂晓,空中迷蒙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一些鸟鹊在看不清楚的树木上、田野里“喳喳”的叫着。
杨军背着打得十分结实,但是显得肥大沉重的背包,在大屋子门口吹响了炸耳的哨子。
在队伍前面,他精神抖擞、声音洪亮的宣布道:“我们都是身上有伤疤的人,为的赶到前方投入战斗,今天的路程是七十里,过一座山,不高,五百二十米。”
有一个同志伸伸舌头。
杨军大声问道:“走得动走不动?”
所有的人一条腔地高声回答:“走得动!”
声音冲破薄雾,太阳的橘红色的光辉从海底升上来,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