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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红日-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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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东根抚摸着光滑的给李全的体温洪热了的表,对李全说:“没吃饭吧?到炊事房吃饭去!我叫他们留了菜。”
  李全爬起身来,跑向炊事房去。
  黄昏时候彩霞的光辉,为了瞧探他们的喜色似的,兴奋地闯进屋来。
  石东根看看表,表针正指着下午七时的时标,他扬起洪亮的嗓子,站在操场上,高声喊道:“司号员!吹号!点名!”
  三九
  大地欢笑了。
  麦苗兴致勃勃地繁荣生长,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桃花接着杏花,在山谷间、田陌上盛开怒放,喷着扑鼻的香气。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象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从高崖上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去。山崖上,半空中,林木间,莺、画眉、百灵、燕子、黄雀等等鸟鹊,得意地飞翔着、鸣叫着,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声,在春风里轻轻地回荡。
  青年战士杨军的年轻的妻子钱阿菊,坐在村外山脚根的小溪边,洗着杨军的和她自己的衣裳,春风吹动她的衣襟和垂在颊上的头发,春阳沐浴着她的青春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洁净的、柔和的而又健壮的身姿、面貌,在这个自然景色的画图里,显得分外俊美。她手里搓揉着衣裳,水花飞溅,嘴里哼唱着她的家乡的江南山歌:河东阿郎忙采菱哟,河西阿妹妹洗头巾。
  头巾抛到河东沿,阿郎给我一把菱哟!
  头巾包着一把菱哟,菱里包的阿妹的心。
  阿妹妹的心比菱甜哟!
  阿郎的情比水深哟!
  杨军仿佛听到了歌声,轻脚细步地向溪边走来。待他走近的时候,阿菊还在唱着。她听到脚步声,心一跳,截断了歌声,猛一抬头,见是杨军。
  “知道我在这里?”阿菊问道。
  “我当你躲到老鼠洞里去了!”杨军微笑着说,看看附近没有人,便坐在桥边的石头上,接着说:“再唱一个听听!”
  阿菊把指头上的水珠,弹向杨军的脸上,冷下脸来说:“你唱,我陪你!”
  她收拾了洗好的衣裳,顺便擦了擦脸,理顺了头发,坐到杨军的身边。把杨军拿来的布包解开来,问道:“做鞋子要这多布?”
  “做四双!”
  “先做一双两双,以后,我两个月做一双,带给你,包你赤不了脚。”
  “跟阿本、阿鹞也做一双!他们晓得你来了。”
  “你告诉他们的?”
  “我写的信不是给你看了的?定是黎青同志写信告诉军长,军长告诉阿鹞,阿鹞又告诉阿本的!”
  “黎医生跟我说,把那张照片寄给军长去了。”
  她把杨军赶早集买来的青色鞋面布和蓝条的鞋里布展放开来,揸量了杨军的脚,又揸量一下布的长短和布口面的宽窄。
  “刚好,够四双的。会买!布不错,蛮结实。”阿菊说着,对着阳光照看一下布的质料,用力地抖抖。
  “快点做!”杨军说。
  阿菊知道他天天吵着要到前方去,心里本就有点不安,现在,买来了鞋布,催着快做,象是就要动身的样子,心就更是往下沉坠。她把鞋布卷迭起来,沉默了一阵,细长浓黑的眉毛迅捷地动弹一下,说:“来得及!半个月做一双,两个月一定做好四双鞋。”
  “要两个月!”杨军瞪着眼惊讶地说。
  “手笨,有什么法子?”阿菊含笑地说。
  “跟我卖关子!不高兴做,拉倒!”杨军把鞋布拿回到自己手里,恼闷闷地说。
  “要糊鞋骨子,要纳底,要做鞋帮,要一针一线地上。靠的两只手,又不是用洋机!半个月一双,还算慢?”
  “当我外行?老百姓做支前鞋子三天两双。”
  “我要就不做,要做就得样子好看,穿得舒服。牢靠,结实,经得住爬山过岭。”阿菊想了一想,又抖动眉头,轻快流利地说。
  杨军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送到她的面前,说:“你看看!人家做得不好?”
  阿菊瞧着鞋子,杨军补充着说:“是苏中①老百姓慰劳的,跑了几百里,打了四、五仗,你看底没有通,帮子没有坏,线没有绽。”
  ①苏中指江苏省中部地区,即长江北岸,淮阴、淮安以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地区。
  “鞋子做得不算坏。三天两双,除非她是天工神手,我心钝手笨做不出来。”
  “两天一双,总做得起来吧?”
  “什么时候动身?真的走啦?”阿菊在杨军的脚板上轻轻地拍了一掌,把鞋子套回到他的脚上,问道。
  “说走就走!”他从衣袋里摸出张华峰、秦守本的来信,接着说:“你看!一个班捉四百多,一个班捉五百多,一个连总共捉了一两千。真倒霉!这好的仗,没参加得上!”
  阿菊看着信,低声地念着,杨军的头偎在她的肩旁,给她指认着她认不出的字。仿佛信上的什么东西刺激了她,看完了信,亮起嗓子来说:“你走吧!鞋子我赶工做就是!”从杨军手里拿过鞋布来。
  杨军给他料想不到的伟大胜利所鼓舞、激动,同时,伟大的胜利也给他带来了恼恨和不安。他感到他负伤的最大不幸,不是自己的肌体受了摧残,遭到痛苦,而是失去了在莱芜大战里冲锋陷阵杀敌立功的战斗机会。同时,父母被难的仇恨,也激动着、催迫着他,使他不能够安心住在这个深山大谷的后方。
  他的心飞向了前方,飞向了战斗。
  但是,阿菊在他的面前、身边。仿佛明天就要起程动身和阿菊分别似的,他的心情显得沉重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她在这里会得到组织上的照顾,会有工作做,同志们会关心她、帮助她。她能工作,她会生活,她肯吃苦,他可以离开她,她也可以离开他,但是他的情感却纠缠着她,使他放心不下,担着心思。
  “我走了,你……”
  阿菊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不是乐于在别人怜悯之下过生活的人,他没有把替她担心的话明白地表露出来。
  阿菊早就知道杨军要到前方去。莱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看到杨军那种欢天喜地的情绪,和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跺脚懊丧,怨这恨那的样子,她很同情他,乐于他很快就到前方去。她前几天就对杨军说过:“你从前参军,我赞成,你当了英雄,很多很多人都称赞你、喜爱你,我也有光彩,我还能拖你的后腿?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要你上前线报仇杀敌!”她很爱惜杨军,不愿意杨军为了留恋她,在后方多留一天两日,落得人家说他给小媳妇拖住了后腿。她也爱惜自己,不愿意在杨军面前稍稍地表现出她有什么难处、痛苦、不安,影响到他的情绪,也不愿意给闲话人家说,承担拖丈夫尾巴的坏名声。但是,杨军负过伤,肩背上的疤痕,深刻地印在她的心眼里。杨军这两天只是催她缝呀洗的,今天又特地跑到五六里外的地方去赶集,买来了鞋料,叫她赶紧做鞋子,她的心又禁不住地慌乱起来,明亮的眸子便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你不要管!”她的话说得很响,但却抑制不住地带着颤声,眼里跟着渗出了泪水。
  “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泪,接着说:“不要担心我!好呆多呆几天,不好呆少呆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象是真的一样。象是撒娇,又象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
  四○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椎男ι?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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