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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红日-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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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东根的心渐渐地摇荡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洪东才,洪东才受到威胁似地低着头,肚子抵在膝盖上,屏着气。
  小屋子里沉闷起来,空气紧张得很,许多人拚命地把烟朝肚子里抽吸,发出“嗤嗤咝咝”的好象轮胎漏气一般的声音。
  连长的脸上充满怒气,两手扭在背后。有人暗暗地估计到连长要发脾气,偷偷地望望洪东才,替洪东才担着心思。
  “大炮、机关枪统统抬出来!”石东根瞪着洪东才,大声地说。
  刘胜望了石东根一眼,和黄达耳语了两句什么,说道:“大家继续发言!洪东才的意见很好!”
  这两句话,复活了屋子里蓬勃的生气,许多人心上的石头搬了开去,洪东才的头也就缓缓地抬了起来。
  “吃敌人假投降的亏,怪我,是我警惕性不高。洪东才的批评我接受!我是排长,没有把敌情判断清楚。连长指挥战斗,我看比宋家桥、涟水战斗都要细心一些,就是还有点‘火烧屁股’①,我也有这个毛病!”二排长林平言词恳切地说。
  ①“火烧屁股”是部队中的流行语,意思是指办事急躁,不作必要的准备和周密的考虑。
  他的勇于负过、自我批评的精神,把大家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连长石东根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衔在嘴上,看样子,他已经沉下气来,把一个记者的画本子拿过去看了看,还点了点头。
  会议象一条疏浚过的河道,水流顺畅地淌过去,有时激起一些波涛和浪花,有时也很舒坦平静。不少的班、排干部说了要说的话。在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石东根宣布休息十分钟。
  人们涌出热腾腾的小屋,在广场上跳着、唱着,也有的还在争论着敌人假投降和“火烧屁股”等等问题。
  留在小屋里的是刘胜、潘文藻、黄达和石东根。“说我别的我接受!说我‘火烧屁股’我思想不通!打仗,不靠勇敢靠什么?说我‘火烧屁股’,就是他们怕死!不冲,慢拖拖的能解决战斗?老太婆作风我干不来!”石东根对刘胜他们气愤地说。他绷紧着脸,受了委屈似地。
  “你要考虑考虑,不能说人家批评‘火烧屁股’就是怕死,我们是要讲究讲究战术。”黄达拍着石东根的肩膀,微笑着说。
  “你不通!我通!批评我‘火烧屁股’战术,我就承认!不到万不得已,就是不应该‘火烧屁股’,瞎冲瞎撞!他们批评你,就是批评我!”刘胜点着桌子说。
  “这样让他们乱说,我这个连长干不了!让他们来指挥指挥看,我情愿拿步枪!”石东根气鼓鼓地说,脑袋歪偏到肩膀上。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刘胜淡淡地说。他知道石东根是条有角的尖牛,在他性子上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去顶撞他。
  会议继续进行。王茂生第一个发言,他的话刚说了两三句,李全跳跳蹦蹦地跑进来,猛不防一头撞在坐在门口的团长身上,王茂生的话也给他撞断子。
  “军长来了!”李全息着说。
  石东根两手向上一举,大家一齐站起身来,眼睛望着门外。
  沈振新和陈坚走到门口,他抬起壁膀和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手掌向下一压,要大家坐下去。
  他们在几乎无处插足的屋子里,局促地坐下来,望着站在墙边的身材结实、双目有神的王茂生。团长告诉军长沈振新说:“王茂生,神枪手!”
  沈振新的尖锐在眼光凝聚到王茂生的身上。
  昨天刚刚提长的副班长王茂生,第一次见到军长,而军长的眼光又那样尖锐地对着他,他感到发言困难。可是,站着已经好几分钟,军长和同志们都在等候着他;由于秦守本在他后面低声地激励了一句:“说吧!没关系”他终于又开口说下去,大概是因为过分紧张,声调定得很低,话说得又快,开头几句使人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以后,才镇静下来,声音也就清亮明白起来:“……打这大的仗,炮火那样猛,我是头一回,我的心跳得慌,枪也打不准了!我们班的张德来当时就吓昏子头。我看,这一仗打得真美!象我们海门的棉花球,洋种,白白净净的。我们从前打游击,捉到一个‘黑老鸦’就高兴得要命,回家杀鸡吃。这一仗,捉那样多!一个连捉一千七、八!做梦也想不到!我本来有点想家,这一下我不想了,这样再打几仗,就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有两个意见;头一个,联络不好,我们打游击一个不离一个,这一回,我们找排长找不到,找连长也找不到,我跟班长追敌人追下去一两里,跑回来就找不到队伍,幸亏看见五班长洪东才。第二个,我喜爱打步枪,汤姆枪打不来,要是我拿步枪,碉堡顶上几个敌人,就能把他们打得滚下来!我这一仗成绩很小很小,汤姆枪扫是扫掉了几个敌人,打死敌人师长骑的一匹马。”
  “就是那匹马打得好!不打死那匹马,能捉到敌人师长?”
  刘胜击着手掌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知道不知道?记住!碰到骑马的敌人,就是先打马后打人!你的意见很好。”沈振新赞扬说。他转脸对刘胜和石东根说:“以后叫他专门拿步枪!发挥他的特长!”
  一个记者在王茂生脸上现着笑容刚要坐下去的时候,照相机“嚓”地响了一下。画画的记者得意地把画好了的王茂生的素描像,给刘胜看了看。
  秦守本的眼睛不时地望望军长,军长的眼睛也望见了他。他在回忆着在铁路南边军长和他谈话给他烟吸的情景,脸上充满着梦笑般的神情。又有两个人发言以后,沈振新指着秦守本问说:“你怎么不发言?”
  秦守本站起身来,正想回答,石东根说:“他打冲锋,头一个发过了!”
  秦守本在沈振新来到不久,就悔恨自己发言过早,没有在军长的面前说说自己的意见。现在,军长似乎也觉得没有听到他的发言是个遗憾。秦守本的心里原还有些意见要补充说说,在这个当口。再发言的内心冲动便更加强烈起来。于是亮亮嗓子说:“我再补充几句。刚才王茂生说,再打几仗就打到他们家乡海门去,我说,我们还要打到江南,打到我们天目山去。我跟张华峰前天接到我们杨班长的信,他说他的爸爸给反动派打死了,他妈妈给关在监牢里。我要求军长调杨班长回到前方来,他的伤口已经好了。要是他这一回在这里,还当我们班长,我说,我们班顶少顶少要多抓三百个俘虏,吐丝口那个敌人师长,身上长翅膀也飞不掉!我一讲话,就要提到我们仇人七十四师,我们现在有了大炮,一定要跟七十四师再干一下!把它干掉!我还有个意见,罗指导员头上受伤,不算重花,也不能算轻花,不该留在火线上!他要是当时就下来,我看,现在用不着住到医院里。还有,我这回两次跟王茂生去捉敌人师长,没有很好地掌握全班,是个人英雄主义。王茂生打死了敌人师长的马,敌人师长从马上栽下来,我当是他把敌人师长打死了,捉不到活的,我发了他的脾气。他是党员,涵养好,我要检讨,要向他学习。”
  秦守本说话有些慌乱,但态度自然,表现了内心真实的感情。说到七十四师,他的牙齿不由地咬紧起来,提到杨军的来信,他就脸色阴沉,充满深刻的仇恨,批评到自己的时候也使人感到他的态度恳切。他这次的发言,在军长、团长、团政委和大家的心目中,都留下了鲜明深刻的印象。
  沈振新保持着满意的沉默,注视着会场上情绪的变化和发展。他的锐利的眼光,照遍着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在每个人的脸上捕捉着透露他们内心情感的表现,仿佛是一个最有经验、又最负责任的导演,在聚精会神地监督和观察演员们正在进行的戏剧表演似的。
  秦守本刚坐下去,手象树林似的举起来,许多人站立起来,叫着争抢着要发言。这种情绪沸腾的情形,使主持会议的石东根感到惊异,又感到困难。他在站着的人们当中注视了许久,也没有能够指明让哪个人发言。不知是谁在人丛里叫了一声:“让四班长发!”
  于是,许多人坐了下去。
  四班长张华峰是个坚定、稳重而又谦和的人,个子很高大,长方脸,有一对黄亮亮的眼珠和两个略向前招的大耳朵,嘴唇很厚,说话的声音低沉,但是干脆有力,身体的各个部分长得匀称,坐下来很端正,站着很有分量,象是一棵摇撼不动的粗壮的树干。他态度沉静地说:“炊事班这一回搞得好,不误大家有饭吃,馒头送到火线上。他们拿手榴弹跟扁担捉了二十七个俘虏,消灭了敌人一个排!担架工作也比涟水战斗做得强,没丢一个伤员,抢得也快。文化教员、卫生员都有功劳。连部小鬼李全,给炸弹打得埋到土里,爬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住从营部带回的信,是个有种有胆的小家伙。没有这些同志做了这么好的工作,我们战斗班怎么也打不好仗。提到‘火烧屁股’,二排长的意见我同意,连长非常勇敢,遇到情况很果断,就是性子急,他一急,人家心里就发慌。提到打七十四师,不消灭七十四师我心不甘,死了我眼也不闭!我们班一个刚补进来的解放战士说:”他们能打败三十六,打不败七十四!‘听了他的话,我是个不好生气的人,心里也生了气!我跟他谈过两次话,他还是不服,恐怕把七十四消灭给他亲眼看见,他才会服贴。秦守本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我也同意。要晓得,这回战斗跟涟水战斗不一样,这一回是我们攻,敌人守,那一回是敌人攻,我们守,两回不一样。要是七十四师守,我们攻,恐怕七十四比三十六强也强不到天上去!我说得过多了。还有一点,就是说敌人是苍蝇、兔子,我又同意又不同意。一个敌人跟我拚小插子,好容易才干掉他!那个家伙,不象狼,也象条疯狗!我还要说一句的,就是山东的老百姓不比苏中、江南差,小米给我们吃光了,草也烧光了,一句怨言没有。……我的缺点很多,只顾自己一个班,没有帮助五班,五班俘虏捉得少,因为我没有帮助他们,要把我们班拨两个战士给他们,他们战果就会大得多。……我讲的不对,大家批评。“
  张华峰说得那么有条有理,不慌不忙,有分寸,又有感情。好象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个很有智慧、有见解的军事家兼政治家一样。沈振新和刘胜、陈坚以惊叹的眼光,互相对望了一下,不自禁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人,一齐热烈地鼓起掌来。
  摄影记者敏捷地把这个场面拍了下去。
  到了这里,会议很自然地达到了高潮的结尾。
  石东根也很兴奋地宣布散会,下午两点钟再继续开。
  班、排干部们涌出了会场,编辑、记者紧紧地跟踪在张华峰和秦守本、王茂生他们后面,拥挤在人群里。
  留坐在小屋子里的沈振新对石东根说:“没有干部没有人才?这些不是干部不是人才吗?你这个连不错呀!”
  “脚不错,就是我这个头不行!”石东根摇摇头说。
  沈振新笑笑,轻声地说:“头也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昏眼花!”
  “酒,我这辈子不吃了!”石东根以为军长是批评他吃醉了酒,宣誓般地说。
  “你能不吃酒,头昏病就好了一半。”沈振新又笑着说。
  石东根感到窘困,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振新转脸对刘胜、陈坚说:“也怪你们,拚命灌他干什么?”
  刘胜、陈坚认过地浅笑着。
  沈振新他们满意地走了,留下黄达和胡克两个,要他们一定要帮助石东根把战斗总结写好。
  石东根送走了首长们,朝床上一躺,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吐出一口长气,对黄达、胡克寻求同情似地说:“黄科长、胡参谋!在我们这个连,连长真难当呀!”
  “怎么难当?”黄达问道。
  “你看,排长、班长都有一套呀!能说会讲呀!就是我这个连长落后!”
  “是你领导、教育得好呀!手、脚是听头脑指挥的呀!”
  石东根坐起来又躺了下去,仿佛他从黄达的话里,嗅到了香气和甜味,黄达正是触到了他的痒处似地忍不住地笑了笑。简直和一个孩子一样,他忽然又苦恼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民主!下次打仗,叫我怎么指挥?”他搔搔头,嗟叹了一声,咕咕噜噜地说。
  三八
  十八岁的李全,看来还是个孩子,身体长得圆滚滚的,个子不高,小脸蛋象山东出产的花红果子,皮肤是枇杷色的。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背着一支自己缴到的崭新的卡宾枪,在阳光下的大路上行走。他的脚步很快,落脚很轻,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出声音来。好象给美丽的大自然陶醉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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