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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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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吱嗥叫的独轮车,三轮大牛车,载运着米粮、被服和弹药,骡马驮着扎成一拥一拥的枪支,它们有的没有了机柄,有的缺少了枪托或者断了枪筒。牛车的货物堆上,间或有几个战士坐着或者躺着,其中的一个战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两条腿悬挂在货物堆的边缘上,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摇摆着,看来,他随时都会从上面滚跌下来。赶牛车的农民,不住地把手里的鞭子打得脆响,吆喝着牲口迅速前进。一辆牛车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虽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响,靠左边的一条黑尖牛,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嘴里不住地流着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车顶上的战士对赶车的人说。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还是扬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它委实是累了!“
  抬着重伤员和重病员的担架,成队的战士和三三两两失去联络的、轻伤轻病的战士,掉队落伍的战士,穿插在车辆、骡马的行列里走着。他们各走各的,谁要快些就快些,慢些就慢些。在一个庄口的桥边上,立着一块黑门板,上面拥挤着粉笔写的字迹和贴着的字条,那些是各个部队对他们本队人员联络地点的通告。门板前面,挤满了人,因为天已傍黑,手电筒的电光,在上面闪来闪去。
  张华峰挤到人丛里,在黑字和白字里面来去寻认了一阵,没有见到他所属的团、营、连的联络通告。他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腰皮带上解下五寸长的小旱烟筒,吸起烟来。金立忠和周凤山卸下背包,坐到张华峰旁边的地下,秦守本的背包摆在张华峰的面前,他连稍稍把背包朝旁边移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他坐到他的背包上,脊背倚靠在张华峰的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火线上撤退下来,他们一直保持一种沉默状态,他们心里都有好多的话要向外倾吐,可是谁都不说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望望,头就不由地低下去,全班十二个人,八个不在一起了,班长杨军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其余的七个,为着神圣的革命事业,捐献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心头感到痛苦和悲凉,在这样的情形下面,谁爱多说一句话,谁要对谁再有什么不满意,那就是罪过,他们四个人都有这种情绪。他们坐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分钟,五辆牛车从石桥上滚了过去,那辆黑尖牛拉的掉了队的大车,也已缓缓地跟了上来;骡马过去了几十匹,他们却还是不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说一声“走吧!”由于有七八个人到居民家里烧起饭来,引起了他们饥饿的感觉,张华峰摸摸身上两条空了半截的米袋,用他的眼睛向同志们问道:“我们也去烧饭吃吧?”秦守本站了起来,好似许多话并到了这一句话里,突然大声说道:“烧饭吃!肚子叫了!”
  他们走进一个居民家里,把桌上的一小盆山芋茶,你一碗我一瓢,一股劲喝得精光。
  鸡栏和猪栏全是空的,房间里打扫得很洁净,所有的家畜、衣物和粮食,全都弄走了。
  房主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老爹,他对他们说:“家里人都走了!没人帮你们做,也没什么给你们吃!”
  他从火塘里扒出几个烤熟了的红山芋,送到战士们面前的小方桌上。
  周凤山烧火,金立忠淘米,张华峰向锅里倒水,秦守本没有动手,坐在门边剥红山芋吃。
  白胡老爹坐在秦守本对面的小凳子上,向秦守本问道:“是涟水城下来的?”
  秦守本点点头。
  “城里的宝塔没有给大炮打坏吧?”
  “没有!”
  白胡老爹接着感慨不已地说:“……远的不说,就从民国初年算起。张瞎子、白宝山、马玉仁,他们在这一带打过、杀过,民国十六年,说是革命军来了,又打!唉!到后来,什么革命军喽!官匪不分。鬼子来了以前,闹土匪,杀人、绑财神、断路。连我这八口人、十二亩田的人家,也当了财神,把我一个三岁小孙子抱了去,逼我卖了三亩沟边地去赎回来。打鬼子,这里算是运道好,开头,鬼子迟来一年,你们站在这里,鬼子又早走一年,算是打了整整六年。不是刚刚停了年把?你看!庄东的地堡还没有腾出手来拆掉,烧了的房子还没盖好,你们来的这一路,哪个庄子、集镇上没有黑墙框子?又打!打不够!弄得你神魂不安,鸡犬不宁!同志!不能不打吗?”
  他一边说一边长声悲叹,悲叹的言词里夹着一生长久积下的愤慨。秦守本看到白胡老爹的眼边滴下了泪珠,心里也很难过、气愤,把山芋皮使劲地摔到门外的远处去。“不是我们要打的!是蒋介石!”张华峰在锅台边喊着说。
  “我知道。不能谈和吗?”白胡老爹问道。
  “毛主席去年到重庆跟他们订了和平条约,他们都撕掉了!你不打,他要打!你和,他不和!有什么法子?”张华峰走到白胡老爹面前说。
  “那就只有打啦?”
  张华峰点着脑袋,举出拳头回答说:“对!只有打!”
  白胡老爹走到后屋,从床底下的小坛子里,拿了一盘腌蒜苗来,给战士们做小菜,这是四个人这一天吃的第二餐饭。
  吃饭以后,秦守本有了气力,他洗涤了锅、碗、盘、筷。他们道谢了老主人,又穿插在纷杂的队伍里,默默地向前走去。
  星星密布在夜空里,跳动着点点寒光。两架敌机以重浊的声音哼着单调的悲曲。其中的一架连续投放了两枚照明弹,一块黑天顿时变得惨白,白光在上空摇晃着,荡漾着,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消失。
  深夜的重雾好似毛雨一般。脚下的尘土溅湿鞋子和裤脚,使得疲乏的腿脚越发沉重。本来,走在路上的战斗部队和后勤部队是吵吵嚷嚷的,牛喊马叫,烟火闪亮,偶然还会听到哼唱小调的声音。到了深夜就不是这样了,队伍和骡马虽然仍旧不停地行进,却好似全都进入了睡乡,一点声息没有。世界显得非常寂静、荒凉。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夜,实在太疲劳了,左问右问始终没有问明他们部队的宿营地点。在拂晓的时候,便茫然地跟着一支马匹很多的队伍,进了一个很大的树木丛生房屋密集的村庄。
  四
  张华峰一觉睡到中午,直到太阳晒到他们睡觉的牛车棚子里,才似醒非醒地坐起来。睡得真美,将近二十天里,只有这一觉算是睡得最满足的。他揉开眼睛以后,好似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边一样,身子突然起了震动,心里簇起了一把皱纹。睡在他脚头的金立忠和周凤山还在打鼾,睡在他身边的秦守本却不在了,一个对秦守本不信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动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驱逐了那个念头,“他家在江南,不会走的。”他心里暗自地说。班长不在,他是班里除了班长杨军以外仅有的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责任心要求他把和他在一起的三个战友照管好,至少,他要使他们三个人一路安全,返回到连队里。他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努力地约束自己,使他们三个人对他信任,但又不发生他以领导人自居的印象。可是,秦守本他们三个人出于对他的敬重,从班长杨军与他们分别以后,就把他看成是代理班长。防止惊醒睡在他脚头的人,张华峰把身上的毯子轻轻掀起,赤着脚走到车棚外面才穿上鞋子。“秦守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张华峰在车棚子前后走了一圈,又走到水塘边上,看看秦守本是不是洗脸去了,不在,那里只有一群鸭子在水里翻上翻下。他在水塘边捧了水漱漱干苦的口,洗了脸,便又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地走回到车棚子里。
  拿起小旱烟筒,他吸着烟。坐在车棚门口的太阳地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寻猎着秦守本的身影。
  原来,秦守本在半小时以前,被一个什么突然的声响,从梦里惊醒。醒后,他觉得口干,到住着队伍的居民家里找水喝,碰到了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黄达和他谈了几句话以后,把他带走了。
  秦守本惶惑地被带到一位高级首长那里,高级首长正在吃午饭,秦守本也就在那里饱啖了一顿,并且得到了一支他很少吸过的刀牌香烟。
  “你们班里还有几个人?”听秦守本说了他所经历的战斗情况以后,高级首长问道。
  “四个人。”秦守本回答说。
  “四个什么人?”
  “一个机枪手,一个弹药手,我跟张华峰,都是用步枪的。”
  高级首长从桌子边走到秦守本跟前,用他那乌光逼人的眼睛,在秦守本的脸上和全身观察了一下。因为对方庄严的神态发出了一种威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秦守本,不由地向后移了半步。也在这个时候,他在对方的脸上和全身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仿佛两年多以前在江南的一个大山坡下面,听到这位首长讲过一次话,相貌,由于是在夜晚,他距离太远,没看清楚,记忆不起来了。可是,一种过人的洪亮的声音,却在他的脑子里留着至今还未磨灭的印象。秦守本刚到这个屋子里的时候,忙着吃饭和回答问话,没有来得及辨认和猜想这个首长到底是谁,现在,他作出了判断,这是他的军长。
  秦守本觉得他和军长是彼此相识了。军长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特别感到高兴,几天来的沉闷和忧郁,消失了一大半。这个当儿,他在军长面前,完全象一个孩子一样,生了粉刺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们班长叫杨军?是小杨?跟你差不多高,比你棒一些,结结实实的?天目山人?”军长在室内踱了几步,把开头问过的话又重新着重地问道。
  秦守本一一地点头应诺以后,手捻着钮扣,轻声说道:“我也是天目山人,新登县秦家桥。”
  “去弄饭给他们吃,吃过饭,把他们四个人都带到我这里来!”军长对站在一旁的作战科长黄达吩咐说。
  黄达带着秦守本离开了军长的屋子。
  军长的名字叫沈振新,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乌光闪闪的眼睛上面的两道浓眉,稍稍上竖,额头有些前迎,虽然在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显出几道浅淡的皱纹,却并没有减煞他的英武的神采。秦守本对他的问话的简单回答,勾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两手反剪在背后,手指头不住地互相弹击着。
  涟水战役是两个战斗组成的。沈振新和他所统率的一个军的部队,是两次战斗的主角和主力。第一次,他的队伍担负阵地的正面作战,没有费上多大气力,把敌人打了回去,他和他的部队胜利了。第二次,也还是这个敌人——蒋介石的警卫军整编第七十四师。他的队伍的两翼增强了友邻部队,正面也加上了新生力量的配合,战斗却失败了,涟水城陷落到敌人手里。他自己的部队,友邻部队,都在仓卒的情况下面从火线上撤退下来。由于仓卒,情形就显得有些混乱。象杨军的一个班吧,十二个战斗兵,只剩下四个人,走了一百来里,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连队里。
  他的心被尖细而锐利的鼠牙咬啮着,撤退以后的三天以来,他没有安眠,象患病似的,他的饭量大为减少,香烟点着吸了三两口就摔掉,或者让它自己烧完、熄灭。战斗的失利,他是经历过的,他深知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但是,这一次,他特别感到心痛和不安。部队受了损伤,主力团的团长兼政治委员苏国英牺牲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张灵甫的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竟是这样的逞威称霸,他不大理解,也不甘服。
  秦守本跟作战科长黄达出了军长的门,便大三步小两步地跑向牛车棚子,离得老远,他就望着张华峰张开嗓子叫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不容张华峰张口,秦守本接着急促地说:“吃饭去!吃饭去!”
  “你怎么这样高兴?”张华峰感到奇怪,大声问道。
  “军长!军长喊我去了!问了我战场上的情况。”秦守本情绪激越地说。
  “沈军长?这里住的军部?”张华峰站了起来,问道。
  “是的!你看!这里还有半支,刀牌的,给你!”秦守本说着,从衣袋里拿出没有吸完的香烟,送给张华峰。
  张华峰正在猜想着军长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又怎么把秦守本喊了去的,秦守本已经把还在呼呼大睡的金立忠和周凤山喊醒,说道:“起来!吃饭!。”
  “哪里来的饭吃?米袋子还在这里!”金立忠懵懵懂懂地问道。
  秦守本发急起来,大呼大叫地说:“到军部去吃饭!军长叫我们四个人吃了饭,一齐到他那里去谈话!”
  看到秦守本高兴得那股劲道,张华峰他们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了。便打好背包,带着枪支用具,走向作战科长黄达指点的地方去吃饭。
  饭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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