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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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本感到受了侮辱,大声地叫着:“呸!一股臭气的东西!”
军官还是那么不惊不恐的,把满是泥灰和血痕的扁形脸又转向王茂生,眨眨他的臃肿的眼皮,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黄色的金套子、灰色的杆子,在他的手掌上发光。他把钢笔躺在手心里伸向王茂生,张动着沾满黑灰的象蓄着日本式小胡子似的厚嘴唇说:“这是一点小意思,收下吧!留个交情,抬抬手让我过去!”
“少噜苏!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是你们贪污腐化的队伍!知道吗!”王茂生暴怒起来,用汤姆枪的枪梢子指着军官的脑袋,吼叫着。
军官连忙后退了两步,缩回了肮脏的手。
“当了俘虏,你知道不知道?跟我们走!”秦守本喝令着。
在军官的身前身后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武器。
军官哆嗦起来,抖得身上沾的泥灰纷纷地落下来,脑袋象触了电似的惶急地摇晃着,两个膝盖也就忽然瘫软,正要跪倒下来,但随又想到自己是个军官,便又竭力地站稳了腿脚。
“不要大葱装蒜!跟我们走!”秦守本喷着唾沫骂道,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王茂生走在前头,俘虏军官一拐一跛地跟在后面,秦守本走在他的旁边。
“我不是司令官!你们弄错了!……”俘虏军官“咕咕噜噜”地说。
“你是谁?是个军长?”秦守本问道。
“我是……”俘虏军官看到秦守本满脸愤怒,不说下去。
秦守本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地说:“说老实话!不杀你!”
“我是……副……副团长!”
“还要玩滑头,耍花腔?”
“我不骗你们!”
“走吧!走吧!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出你姓甚名谁!”
田野里走着一大群一大群的俘虏官兵。
战士、民兵、群众,男男女女的,还有许多孩子,在村庄上、田野里奔来奔去,带着俘虏群的,扛着缴获的武器的,牵着和骑着缴获到的大洋马、小川马的,一大片青青的麦田给踩成了平平板板的大操场。
胜利的号声,在山野的各个角落嘹亮地响起来。
俘虏军官的眼里,滚下了失败的凄惨的泪珠。
“我姓甘,叫甘成城。是师长。”他在田里行走的时候,见到他的上级官、同级官和下级官里的许多人,已经在他到来以前做了俘虏,终于对秦守本和王茂生说出了他的身份和姓名。
在部队住村的村口,秦守本看到了张华峰和自己班里的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地喊着:“捉了一个师长!”
“是中将上将?”有人问道。
“不知道!不是辣椒酱,就是豆瓣酱!”秦守本抹着汗水,笑着回答说。
所有的人都围上来,你拥我挤地望着脑袋低垂的俘虏师长。
“险乎给他跑了!是王茂生一枪把他骑的马打倒了,才捉到的。”秦守本指指划划地说。
“真是神枪手!”张华峰抱着王茂生称赞说。
“班长跟班政委①合作得不错!”洪东才在秦守本和王茂生的眼前翘起大拇指,嬉笑着说。
①战士们把班里的最有威信的共产党员称为“班政委”。
秦守本和王茂生的酣红的脸上,在傍午的春日的阳光和众人赞扬的目光下面显露出得意的笑容。
三○
陷入在密密重围里的国民党匪军李仙洲指挥下的官兵们,突来突去,东碰西撞,还是在密密的重围里面。
在他们突围以后两个钟头的短促的时间里,大部美国装备的庞大队伍,象冰雪遭到烈日的炙晒,炽火的燃烧,迅速地融解、消失了。
他们没有能够逃脱无可挽救的悲惨命运,在莱芜城到吐丝口镇三十里长的土地上,筑下了他们的坟墓。
军长沈振新在吐丝口战斗胜利结束,他的部队立即调过头来,对突围的敌人展开堵击战的时候,好比是一个与洪水搏斗的人,游过了波浪汹涌的中流,现在,敌人消灭,战场上停歇了枪声,他就正如战胜了惊涛骇浪,到达了长河的对岸一样,一颗高悬着的激烈跳动的心,舒坦地放了下来。
他把望远镜装进皮盒子,从了望战场景象的屋顶上下来,走回到指挥所的屋子里。
值班参谋胡克拿着战斗纪录,滔滔不绝地向他念了一遍各个部队来的捷报,最使他惊喜的,是刘胜用异乎寻常的粗壮宏亮的嗓音报告的消息:“我们捉到了五千多!”
“多少?你再说一遍!”沈振新怀疑这个数目字,紧问道。
“五千多!啊!还要多,有六千!一、二、三、四、五、六,六千!还在统计、查点!六千,只会多,不会少!”
“查查李仙洲捉到没有?”
“捉到一个师长!”
“姓什么?叫什么?”
“我还没问清楚!”
“跟我仔仔细细地查,看李仙洲捉到没有?”
沈振新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放下电话话筒以后,又赶紧摇着电话铃,打算向其他的师、团查问查问。可是电话紧摇不通,总机回话说:“三个师部的指挥所都没人接电话,那边的电话员说,所有的人都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了。”
电话总机接线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恨自己离不开工作,不能跑出去捉俘虏、打扫战场的情绪。
“没有事情,我……?”屋子里仅有的工作人员——值班参谋胡克喃喃地说。眼睛祈求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挥一挥手,胡克跳了出去。
汤成和李尧的眼睛一齐望着他,身子扭向门外。
“去一个!”沈振新说。
两个人一齐向外奔跑,是李尧来得快些。李尧跑了出去,汤成便只好撅着嘴唇停留在门口。
沈振新觉得战事已经有了结局,他和他的部队在这个巨大的战役里,爬过了艰险的悬崖绝壁,取得了战胜困难、战胜敌人的成果。他的思绪一想到这里,身体的肌肉便松弛下来,全身感到困倦,接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作战科长黄达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机旁边,看到军长正在睡觉,便没有立即摇铃。一心急着出去的汤成却想起了一个主意,轻轻地对黄达说:“黄科长!首长在这里睡觉,你在这里不走吧?我出去一下就来!”
黄达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汤成赶紧便轻脚快步地跑了出去。
黄达坐在桌子边,摸出两样刚弄到手的东西: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和一个圆柱式打火机,玩弄了一阵以后,打火机弹着了火,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吸着了一支气味强烈的络驼牌香烟,眯矑着眼,缓缓地喷着灰白色的烟雾。
他拿出红布面的小笔记本子,计算着上面记载的数目字,衔着香烟的口里轻轻地念着:“一万二,四千五,一万六千五;五千,二万一千五;一千,二万二千五;一百,二万二千六。好家伙!三个大师,十个大团还要多!这下子过瘾!痛快!”
黄达的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两句,竟然兴奋得把打火机在桌上重重地敲着,仿佛替他的说话打着节拍似的,在每一个字音上敲一下。在他发觉自己的说话和敲击桌子的声音,可能把军长吵醒的时候,敲着打火机的手已经来不及控制,仍旧使最后敲击的一下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他惊叹着巨大的缴获,又对大声大响没有把军长的睡眠惊醒,感到侥幸,他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做出一种使人可笑而又可怕的怪相。在好一会儿以后,他才恢复安静平常的神态,拿起放在桌边上已经把桌子烧了一点糊斑的香烟,吸着、呼着。
姚月琴的影子在门外晃动子一下,他走到门外,喊住步子急急忙忙的姚月琴,他想离开指挥所的屋子,把替警卫员照护首长的任务转嫁到姚月琴身上。这个屋子太沉寂,已经不象是作战指挥所,军长在沉沉入睡,使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而这个时候的黄达,一方面要各处走动,搜集和子解战后的情况,一方面又有许许多多的话,在心坎里竭力地往外面爬动,使他的喉咙有点儿发痒。
“你刚回来呀?”姚月琴把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赶忙放到衣袋里去,随便地问了一句。
“是呀!你看你两条腿上尽是泥。”黄达跷跷腿说。
姚月琴看看自己的腿脚上沾满了沙土,便跺跺脚转身就走。因为姚月琴的手不住地摸着衣袋,引起了黄达的怀疑,他觉得她的衣袋里可能藏着什么怕人知道的东西,便大声问道:“袋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姚月琴摇动着身子,手探到衣袋里面,抓住里面的东西,笑着说:“没有什么。”
“一定在战场上发了小洋财!给我看看!缴获要归公的!打埋伏可不行!”黄达故意板着脸孔,仿佛是大人吓唬孩子似的,用警告的口气说。
姚月琴呆楞着,想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又害怕拿出来。好象做子小偷生怕别人发觉似的,耳根子立即发起热来。
“人家缴公,我也缴公!”姚月琴想了一下,大声地说。
“我不要你的!给我瞧瞧!”黄达伸着手说。
“真的不要我的?”
“什么好东西我没有见过?不要你的!”
姚月琴慢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出那个怕人知道、怕人拿去的东西。
这件东西包在姚月琴的花格子手帕里。她小心地打开手帕,一个油亮亮的小黑皮套子现了出来。打开小黑皮套子,一个小巧的发着乌光的手枪,躺在她的白白的手心里,发着微微的颤抖。
“哎呀!四寸小手枪!”黄达禁不住地惊叫起来。
黄达这么一声惊叫,使姚月琴越发觉得这个东西的宝贵,在黄达伸过手去的时候,姚月琴连忙缩回手去,跑开两步,把小手枪重新包到花格子手帕里面,放进衣袋,赶忙把衣袋上的钮扣扣好。
“东西真多呀!什么东西都有!民兵、老百姓哪一个不是身背手提大包大捆的?连六、七十岁的葛老在娘都背了一大包袱回来!……你看!多少俘虏!多少枪!多少胜利品!满地都是。我的脚在毛草地里一踢,就踢出了这个小玩意!仗打得真好!黄科长,从前打过这样大的胜仗吗?”
在春天的阳光底下,姚月琴的脸显出被想象不到的胜利所沉醉的样子,酣红、明朗,现出各种各样的得意的表情。眉毛忽然拉长,忽然缩短,两只黑闪闪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整个身子好象一棵小树受到微风的吹拂,颤巍巍地抖动着。她的这种仪态,使人一眼看去,就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房里,正在荡漾着喜乐洋洋的纤细的波纹。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胜利!我们这个军,全华东,全国都没有打过这么大的胜仗!小姚!你晓得捉了多少俘虏吗?”黄达翘着大拇指,连连地点着脑袋说。
“一万!”姚月琴大胆地估计着说。
“好大的口气!”
“还能有两万吗?”
“两——万?”
黄达把“两”字说得很重,字音拖得很长,好象是对姚月琴这样说:“你的估计太低了!”
在姚月琴睁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询问他到底捉了多少俘虏的时候,黄达故意地不作回答。他坐到门限上面,摸出骆驼牌香烟和圆柱式打火机来,两个手指在打火机的两端向当中一挤,打火机的肚了里冒出了火头,接着,烟雾就在他的嘴边飞扬缭绕起来。
“这也是刚搞到的?”姚月琴感到新奇地问道。
“李仙洲送的!”黄达哼着鼻音得意地说。把打火机赶忙窝在掌心里,给不让他细瞧四寸小手枪的姚月琴一个小小的报复。
胡克、李尧、汤成他们匆匆地回来,每个人提着、抱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小姚!小胡来啦!也不给他看看吗?”黄达歪着脑袋逗趣地说。
姚月琴头一扭跑了开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放着小手枪的衣袋子。
钢盔、皮包、水壶、刺刀、剃胡刀、旅行药箱、旅行收音机、皮帽子、皮手套、罐头等等等等东西,在门口摊了一地。
三个人疲累得很,坐在地上喘息着,抹着额上的汗水。
黄达拿子两个水果罐头,放到一边,说:“这两个罐头给军长吃!别的拿走!送到总务科去!”
许许多多的人从战场上陆续回来,纷纷嚷嚷地谈论着、喊叫着、哗笑着。
牵着缧马的,扛着、背着这样那样东西的,还有两个人抬的,一个人挑的,车子推的,牲口驮的,……每个人——部队的战士、工作人员,民兵们,年老的、年轻的男女居民们,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山谷奔到战地,投入到打扫战场、收集散乱满地的胜利品的热潮。
战事结束以后的战场上沸腾起来。
锣鼓的咚咚声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屋顶上站着举着大喇叭筒的人,向村里、村外、田野高声大叫,虽然听不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