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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地海孤雏-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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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吉安的呼吸转为急促,挣扎着吸取一丝空气。她尽可能帮助他,直到稍转舒泰。两人都睡了一会儿,他迷眩缥缈的沉默,偶被奇异的字句打破,在一旁,她假寐。一度在深夜里,他仿佛在路上遇见朋友,大声说道:「你在那里吗?你有没有见到他?」恬娜醒来去堆高炉火时,他又开始说话,但这次仿佛对着记忆中多年前的人诉说,声调有如孩童:「我试着帮她,但房子的屋顶塌下来了,倒在他们身上。是因为地震啊。」恬娜聆听。她也见过地震。「我试着帮忙了!」老人体中的男孩痛苦说着,然后再度开始嘶哑地呼吸挣扎。
  天才刚明,恬娜被一种似是海涛的声响吵醒。是一阵翅膀拍击声。一群鸟儿低飞而过,鼓翼轰声震耳,快速掠过的影子遮蔽窗户。它们似乎环屋飞行一圈,随即消失无踪,并未发出任何呼叫或高鸣,她也不知那是什么鸟。
  当天早上,有人从远离欧吉安住处的锐亚白村北来访。一个牧羊女来了、一名妇人来为欧吉安的羊挤奶,还有人来问能为他做些什么。村庄女巫蘑丝摸着门外的赤杨枝及榛树条,满怀希望从门口探看,但就连她都不敢踏入。欧吉安躺在床上低吼:「叫他们走!叫他们都走!」
  他看来较为强壮、舒爽。小瑟鲁醒来时,他以恬娜记忆中那种平淡、善良、安宁的方式对她说话。孩子到太阳下玩耍后,他才对恬娜说:「你叫她的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通晓创世真语,但从未学过卡耳格语。
  「『瑟鲁』的意思是燃烧,点燃火焰。」她说。
  「啊,啊,」他说,眼神发亮,皱起眉头。好一会儿,他仿若在寻找适当的字汇。「那孩子,」他说道:「那孩子,人们将会惧怕她。」
  「他们现在已经怕她了。」恬娜苦涩地说。
  法师摇摇头。
  「教导她,恬娜,」他悄声道:「教导她一切!别去柔克,他们害怕……我为什么让你走?你为什么要走?为了带她来……太迟了吗?」
  「镇静点,镇静点。」她温柔说着,因为他挣扎地搜寻空气及字眼,但两者皆无。他摇了摇头,嘶喘:「教导她!」然后安静躺下。他不肯吃,也只喝了一点点水。中午时他睡着了。傍晚,他醒来,说道:「时候到了,女儿。」他坐起身。
  恬娜握住他的手,对他微笑。
  「帮我站起来。」
  「不行,不行。」
  「可以。」他说道:「外面。我不能死在屋内。」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但如果可以,去森林小径。」他说道:「草原上的椈树下。」
  她看到他能够起身,也坚决出门,只得帮他。两人一同走出门外,他停下来,回身检视屋内唯一的房间。门右方的黑暗角落里,他长长的巫杖倚立墙边,微微发光。恬娜伸出手,想把巫杖拿来交给他,但他摇摇头。「不是。」他说:「不是那个。」他再次四顾,仿佛找寻某种消失、遗忘的事物。「来吧。」他终于说道。
  一阵宜人的风自西方吹来,拂过他的脸,他望向辽阔高远的苍穹,说道:「很舒服。」
  「让我从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做个软轿,抬你上去。」她说:「他们都在等着为你尽点心力。」
  「我想走路。」老人说。
  瑟鲁从屋后出现,严肃地望着欧吉安与恬娜一步又一步走着,每五、六步就必须停下,让欧吉安喘息一会儿。他们跨越繁芜草原,走向自悬崖内侧沿着高山峻耸攀升的树林。阳光炙热,清风寒冷,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横越那片草原。两人终于抵达离山径起头仅有几呎远的一棵年轻大椈树下时,欧吉安的脸庞已然灰白,双腿像风中草叶般颤抖。他在大树根节间瘫下,背倚树干,良久没有动作,亦无言语,而他的心脏击打着、衰颓着,撼动着他的身体。他终于点了点头,悄声道:「好了。」
  瑟鲁远远跟随他们。恬娜走到她身旁,拥抱她,跟她说说话。她回到欧吉安身边。「瑟鲁会拿毯子来。」她说。
  「不冷。」
  「我冷。」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孩子拖着山羊毛毯过来。她对恬娜悄声说了些话,又跑走了。
  「石南会让她帮着挤羊奶,照顾她。」恬娜对欧吉安说:「所以我可以待在这里陪你。」
  「你从来不会只想着一件事。」他用仅剩的唏嘘喘息声说道。
  「没错。至少两件,通常要更多。」她说:「但我人在这儿。」
  他点点头。
  许久,他没再说话,但倚树默坐,双眼闭阖。恬娜注视他的脸,看到他随着西方的光芒,慢慢变化。
  他张开眼,透过树丛间隙望着西方天空。他似乎在那片辽远、清明、金黄的光中,看着某物、某种作为,或是行迹。他低低地、迟疑地,仿佛不确定地说了一次:「龙……」
  太阳落下,清风止歇。
  欧吉安看着恬娜。
  「结束了!」他满心欢沁地低语,「一切都变了!变了,恬娜!等……在这里等着,等……」震颤擒住他的身躯,宛如大风中的树枝摇晃。他急喘一口气,眼睛闭上又张开,视线穿越了她。他将手覆在她手上,她俯身。他对她说出真名,好在死后让世人认识真实的他。
  他紧握住她的手,紧闭眼睛,再次挣扎呼吸,直到再无气息。星星探头,自森林的枝叶间亮起时,他宛如树根般躺着。
  恬娜与亡者共坐,度过黄昏,直到黑夜。一只灯笼像萤火虫般在草原彼端发光。她将毛毯覆盖两人,但握着他的那只手却变得冰冷,犹如握着石头。她再次将额头抵住他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僵硬晕眩,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她上前迎接持光前来的人。
  那夜,欧吉安的邻居陪伴他,而他没再赶他们走。
  锐亚白领主宅邸位于高陵上方山侧一处突出岩脉上。大清早,太阳还未完全越过山顶,领主麾下的巫师已经下山穿过村庄。紧接着,另一位夜里自弓忒港出发的巫师也费力穿越陡峭山路而来。欧吉安垂死的消息传到他们的耳朵,抑或他们的力量强至能知晓大法师过世。
  锐亚白村没有术士,只有法师;另有一个女巫,专门负责村民不敢劳烦法师的低阶工作,如寻查、修补、接骨等。蘑丝阿姨是个执拗的人,像大多数女巫一样未婚,穿着邋遢,灰白头发以奇特的咒结绑着,草药烟熏红眼眶。是她提着灯笼穿越草原,跟恬娜及其余人在欧吉安身边守夜;在森林中,她在玻璃灯罩下点起一枝蜡烛,在陶盘中点燃香甜精油;她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在碰触欧吉安的身体以准备下葬仪式前,她向恬娜望了一眼,仿佛请求允许,然后继续进行她的工作。村庄女巫通常负责执行她们称为「亡者返家」的仪式,直到下葬为止。
  来自领主宅邸、手握银松枝巫杖的年轻巫师,及另一名自弓忒港上山、手握短紫杉巫杖的中年巫师到来时,蘑丝阿姨不敢以她充血的眼睛直视,只弓身鞠躬倒退,收起寒酸的咒法跟道具。
  她将尸体依照习俗摆成左寝曲膝之姿时,在仰天摊开的左手中放入一只裹以软羊皮、上系彩色细绳的小咒文包,锐亚白巫师以巫杖尾端将其打去。
  「坟墓挖好了吗?」弓忒港巫师问道。
  「好了,」锐亚白巫师回道:「在敝主人的家族墓地中。」他指向山上的宅邸。
  「我明白了。」弓忒港巫师说:「我以为我们的法师会尊荣地葬在他自地震中拯救的城。」
  「敝主人拥有这份荣耀。」锐亚白巫师说道。
  「但好像……」弓忒港巫师欲言又止,因为他不喜欢争执,却又不愿服从这年轻人轻率的决定。他低头看着亡者。「他必须无名下葬。」他悔恨、苦涩地说:「我彻夜赶路,却还是来迟了。真是雪上加霜!」
  年轻巫师没开口。
  「他的真名是艾哈耳,」恬娜说道:「他的愿望是长眠在此,就是现在他睡下之处。」
  两人都望向她。年轻巫师见是一名中年村妇,就转过头去。来自弓忒港的人呆望一会儿,说:「你是谁?」
  「人们称我为火石的寡妇葛哈。」她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是你的本分,但我没有义务要说。」
  听到这句,锐亚白巫师终于纡尊降贵地瞄了她一眼。「女人,注意你对力之子说话的态度!」
  「慢来,慢来。」弓忒港巫师说道,轻拍锐亚白巫师想平息他的愤慨,眼睛依然望着恬娜。「你是……你曾是他的养女?」
  「也是朋友。」恬娜说道,转过头去,无言而立。她听到自己在说「朋友」时,声音中的怒气。她俯望她的朋友,一具准备安葬的尸体,逝去、静止。他们伫立在他之上,活生生,气力充沛,却未伸出友谊之手,只有鄙视、争斗、怒气。
  「对不起,昨夜很漫长。他死去时,我跟他在一起。」
  「这不是……」年轻巫师开口,出乎意外,老蘑丝阿姨打断他,大声说道:「她说得对。只有她,没有别人。他找她来。他派卖羊的镇生去叫她来,绕过整座山,他撑着不死直到她来,陪着他,然后他死了。他死在他想下葬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后……」年纪稍长的人说道:「他告诉你……?」
  「他的真名。」恬娜看着他们,年长男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年轻男人一脸鄙夷,让她不由自主以轻蔑回应。「我说过了,我得再说一遍吗?」
  她吃惊地自他们的表情发现,他们的确没听到欧吉安的真名,因为他们没注意她。
  「噢!」她说:「时代败坏了,如此真名居然不受聆听,像石头般坠落在地!聆听难道不是力量吗?那听好:他的真名是艾哈耳。他死后的真名是艾哈耳。如果有人要为他写歌谣,在歌谣中他将是弓忒的艾哈耳。他曾是沉默的人,而现在他非常沉默。或许不会有歌谣,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我很累。我失去了父亲及挚友。」她戛然而止,喉头锁住一声啜泣。她转身欲离开,在森林小径上看到蘑丝阿姨做的小咒文包,她捡起它,跪在尸体旁边,亲吻摊开的左掌,将小包置入,继续跪着。她再度抬头望那两人,轻轻开口。
  「你们能不能在这照看,」她说道:「让他的墓就挖在这儿,在他希望的地方?」
  年长男人首先点头,然后是年轻男人。
  她起身,顺了顺裙子,在晨光中走过那片草地。
  第四章 凯拉辛 Kalessin
  「等着,」欧吉安——现在是艾哈耳——在死亡之风摇撼他,将他撕离生命之前,对她这么说。「结束了……都变了。」他低语道,然后是:「恬娜,等……」但他没有说她该等什么。或许是他看到或知晓的改变,但那是什么改变?他是指自己的死亡、他结束的生命吗?他话中带着喜悦、欢沁。他指示她等待。
  「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她自语,扫着他房内的地板。「我做过别的吗?」然后,对着她记忆中的他说,「我该在这里等,在你屋里等吗?」
  「是的。」沉默的艾哈耳,沉默、微笑地说道。
  于是她打扫房子、清除壁炉、挥净床垫;丢弃破碎餐具及渗漏的平底锅,但她待它们很温柔,在走往垃圾坑的路上,甚至将脸颊贴在龟裂盘子上,因为它是年迈法师过去一年来病痛的证据。他力求简朴,如贫农般平实过活,但他耳聪目明、力量饱满时,绝不会用龟裂的盘子,或任平底锅破裂未补。他衰弱的迹象让她哀伤,但愿自己当初能够在他身边照料。「我很希望这么做。」她对记忆中的他说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从来自己照顾自己,不愿让人服侍。「你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他会不会这么说?她不知道。他沉默,但现在她知道,留在他的屋子是对的。
  香迪和她年迈丈夫清溪会照顾羊群及果园,清溪住在中谷的日子比恬娜还久。农场上另一对夫妻提夫与西丝,会收成庄稼;其他事还顾不了。她的覆盆子藤会被邻居小孩摘光,真可惜——她爱极了覆盆子,但在这海风不断吹袭的高陵,气温太低,不适合覆盆子生长。不过,在房子南面墙边,角落遮荫下的老桃树结了十八颗桃子。瑟鲁像猫儿等着抓老鼠般盯着,直到有天她走进房子,以沙哑混浊的声音说:「两颗桃子已经又红又黄了。」
  「这样啊。」恬娜说。她们一起到桃树下,摘下先熟的两颗桃子,连皮咬,汁液沿下巴流淌。她们舔了舔手指。
  「我可以种下它吗?」瑟鲁看着皱缩的桃核问。
  「可以。这里靠近老树,是好地方。但别靠太近,好让两棵树的根和枝叶都有空间生长。」
  孩子选定地方,挖了小小洞穴,放入果核后覆起。恬娜看着她,心想,住在这里几天中,瑟鲁变了:依然没有反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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