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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彭德怀传-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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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去处是北京西郊颐和园附近的挂甲屯吴家花园。
  从葱笼四百旋的庐山回到气象庄严的北京,开了一个月的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全军高级干部1000 余人对彭德怀的批判刚结束,彭德怀就让妻子浦安修去找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提出他搬出中南海的要求。他对妻子说:“我没有工作了,中南海也没有活动的地方,再住会玷污党中央的声誉。你说我请求找一个能劳动的地方住,实现我对毛主席的保证:”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中南海这个明清两代王朝的帝王之居,从1949年以来,就是中国共产党和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核心领导人物的住地,是博动着党和国家的心脏的地方。彭德怀在这里己经住了7年多。从11岁离家给富农刘十六家放牛以来,他的一生是在谋生的奔波与战争的驰骋中度过的。中南海,这是他少小离家以来住留最久的地方。彭德怀埋头大步,跨出永福堂,径直上了那部黑色吉姆轿车。中南海碧波依旧。汽车驶出西门,彭德怀没有回头瞥她一眼。其实,7年来他就没有给过她多少青睐。尽管他晚饭后也时常在湖边散步,满脑子装的总是工作中的各种问题,很少有闲心去品味她的旖旎风光。甚至感到住在这宫墙之内,有违他的意愿,曾想搬出中南海另觅住处。他却不曾想到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方。
  几天前,他把崭新的蔚蓝色元帅服、狐皮军大衣、几件军装、几枚勋章、一幅辛亥革命元老廖仲凯夫人何香凝绘赠的猛虎图,上交给了党中央。留下书籍、必要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几件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东西:一支左轮手枪、一枚红星勋章、一包历史资料、八块从红军时代保存下来的分伙食尾子所得的银元。他将要开始一种从来没有体受过的生活——离群索居、闭门思“过”。
  195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欢庆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游行队伍五彩缤纷,欢声如雷。城楼上,以毛泽东为中心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微笑着,频频向从东向西涌流的人群挥手致意。
  天安门前的检阅指挥车上,肃立着向受检部队举手还礼的新任国防部长——另一位元帅林彪。人们很少注意到今天少了一个彭德怀。即便注意到的人,对于在当时群星灿烂的政治舞台上陨落了一个彭德怀,也并不感到对国家民族的前途会有什么重大影响。而导致彭德怀 “陨落”的庐山风云,却悄然掀起了在中国共产党内开展惨烈“阶级斗争”历史帷幕的一角。
  离开中南海前,彭德怀接到了“十一”登天安门城楼的通知,他还保留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他向秘书摆摆手,表示他不准备去。在这个情况下,他和许多人怎么见面呢?
  10月1日,彭德怀一整天都在整理安顿他的书籍、文件。晚上,他漫步到吴家花园南门外,站在一张木椅上,向东南方向眺。天际闪耀出一朵朵礼花,那是天安门的焰火,彭德怀不时指点着。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平静,尽管大跃进造成巨大的损失,但十年的成就是伟大的,足以骄人的。他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衷心为建国十周年高兴。
  国庆节刚过,彭德怀就在吴家花园内翻土、挖塘、平沟。吴家花园据传是吴三桂修建的一处园林。吴三桂原是明末的辽东总兵,后降清。沧桑300年,这座园林究竟几经易手,已不可考。解放后,做了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的专家招待所,这“吴家”二字,却始终冠于该园的称呼上。
  吴家花园的中心是一座京式四合院。回廊四合,南北东西14间屋子,自成园中之院。正室门外廊柱上悬着一副木刻楹联:“云山绘合天然画,月下闲观物外春”。门上匾额题为“怀馨堂”。院外园内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和一些副宅,占地约5亩,绕以乱石镶砌的围墙,是一个既不华丽也不寒陋,颇为幽雅的去处。在杨尚昆把彭德怀关于搬出中南海的要求报告给毛泽东后,毛泽东马上同意,指示杨尚昆给找一处好一点的房子。经杨尚昆亲自安排,找到了它。
  吴家花园所在的挂甲屯,座落在颐和园东约二里的地方,周围是一个大村落。这个村落很奇特,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各有一个名称,西北角为虎城,西南角叫挂甲屯,东北角叫北门楼,东南角叫教养局。这些威武森严的名字,把这个村落的历史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村人传说宋朝杨家将中的六郎曾在这里晾晒恺甲,因而得名。但宋代,燕云十六州先后属辽、金、元,杨六郎何能来此晒甲?倒是元、明、清三代,西郊为京裴卫戍之所,将军挂甲总是不乏其事的。
  彭德怀元帅今天来这里挂甲。挂甲屯这个名字,与其说它是一段历史的陈迹,毋宁说它是一个历史的预示。
  彭德怀初进吴家花园,对着大门的牌号仔细看了一眼,上面标着“教养局”几个小字。这二个字是沿用了民国初年曾在此地设置的戒烟酒教养总局的名称。这个门牌号对彭德怀此时的心情与处境来说,未免难堪。他对左邻右舍说:我不是到这里受教养的,我这里不叫教养局,叫挂甲屯。为避免这种不愉快的联想,住进吴家花园的人就用了彭德怀的说法。这便是现今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罢官后住京郊挂甲屯,而不说教养局的由来。
  彭德怀住进了“怀馨堂”,他的心情和那副“云山绘合”“月下闲观”的楹联毫不沾边。他站在那里看了一遍,淡然一笑,就再没去注意它。然后,开始了读书兼务农的生活。
  这个农民的儿子,在园内转了一圈,就用眼计量出院墙内空地约有1亩,污水塘约3分;院墙外还有属吴家花园所有的荒滩地两亩余。虽然秋意已浓,他自己年过60,也已进入人生之秋,他仍然卷起裤腿,赤着脚跳下浸凉的水塘。他用手抓起一把黑色的淤泥,放在鼻于前深深一嗅,连声称赞:“好泥,好泥!”仿佛嗅到了少年时在洞庭湖西林围筑堤时的泥土气息。他把警卫排的战士调动起来,和他一起用柳条筐把挖出的黑泥抬到地里去,不减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概。
  彭德怀在吴家花园生活的第13天,10月13日的清晨,毛泽东打来电话,约他去中南海一晤。两个月前,在庐山的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一面说彭德怀和他历来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为此,彭德怀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一面,毛泽东又问彭德怀:“三十年,难道就这样分手了吗?”彭德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和毛泽东分手。“大哥——先生——领袖”,这是在1944年延安整风中,他总结的自己看待毛泽东的著名“三部曲”,是发自内心的。但他对毛泽东也并非没有意见:“99。9%的正确,难道就没有0。1%的错误吗!”他一直坚持着他那种与对毛泽东的神化越来越不合调的看法。他对毛泽东太熟悉,他又太倔强、太求真,他始终拒绝把毛泽东的意见当成需要绝对服从的旨谕。在战争年代,毛泽东也不只一次根据他的意见修改了自己的指示。毛泽东在他的心目中是伟大的、英明的,但仍然是人,不是神。
  在庐山上,他从毛泽东的话中痛心地发现,毛泽东竟然想到要和他分手的问题,他倔强地回答:“分手不分手那是你的问题。”毛泽东的电话打到吴家花园,使彭德怀重新燃起希望:还能和毛泽东心平气和地谈谈,是毛泽东并不想和他分手啊!他马上命车出发,连早饭也顾不得吃。
  汽车直驶入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住地。彭德怀快步进入室内,发现除毛泽东外,还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毅、彭真、李富春、谭震林等在座,原来是以中央的名义找彭德怀谈话。
  彭德怀向在座的人一一注目致意,然后在侧面的一张沙发上默默落座。
  毛泽东态度从容地对彭德怀说:“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你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学习问题。中央同意你9月9日的来信,读几年书极好。每年有一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参观和调查研究也是很好的。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人民公社劳动了。”
  彭德怀仔细听着,答:“同意主席的话。”
  毛泽东问:“准备怎么学习?”
  彭德怀答:“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吴家花园离党校近,希望在党校参加学习,准备学四年。”
  毛泽东表示同意,让彭真、杨尚昆两人负责安排。又说:“不要学那么长时间,两年就够了。”彭德怀答:“同意。”毛泽东没有说下去,注视着彭德怀,似在等待什么。从庐山会议以来,批彭这根弦绷得够紧了,在座的人看出来,毛泽东是在等待彭德怀认错,以便有所表示。
  彭德怀默不作声。他也感觉到,他此时“认错”就能打开僵局,他的处境会好得多,但他决心不再作违心的检讨。庐山上的违心检讨是为了顾全大局,已使他痛苦到“万箭穿心”。现在,他还为什么呢?他认为,错在毛泽东,而不在自己。
  空气凝固起来。片晌,彭德怀起身告辞,感谢毛泽东和中央的关心。
  两个历史巨人谅解的机会在彼此的倔强和沉默中丧失。
  几天后,彭真和杨尚昆来到吴家花园,具体安排彭德怀学习的事。彭真不无遗憾地和彭德怀谈起庐山会议,说:“庐山会议对你斗争过分了一些。”
  这是庐山会议后彭德怀第一次听到党中央有人这样对他说。
  彭德怀心如浪击,默然不语。
  彭真向随后来到的高级党校校长杨献珍、副校长艾思奇、范若愚当面作了交代。自此,彭德怀成为党校的学员。
  彭德怀是高级党校的一名特殊学员。从建国以来,政治局委员到这里学习,彭德怀还是第一名。
  他仍住吴家花园,不和一般学员在一起。党校为他特别编了一个组,由党校党委成员等参加,还指定了两名教员为他担任个别辅导。教员的任务,除为彭德怀辅导学习外,还要把彭德怀的学习和思想状况向上报告。此事由杨献珍负责安排。杨献珍本来对大跃进中的错误做法就颇有意见,对彭德怀抱同情。嘱咐两个教员:对彭德怀的谈话听听就行了,不要记,回来和我说说便可。
  不多日子,杨献珍在接踵而来的“反右倾”运动中,也被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撤掉了党校领导的职务。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彭德怀才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他已从数十年为之奋斗的事业中被放逐出来,等待他的是看不到尽头的、与他整个战斗生涯格格不入的谪隐生活。
  他生就的不屈从于命运,也从未在生活中嵌进过“闲逸”二字。他绝不能就此优游岁月。党校每周集体学习两次,他准时到达,不管一些人对他另眼看待,敬而远之。他自学时认真读书、作笔记;讨论时认真准备、积极发言,成为一个十分勤勉、遵守纪律的学员。
  他把自己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很早就起身,打拳、到园子里干活;早饭后整个上午专心读书、写笔记;下午除每周两次去党校学习,就看文件、报纸、杂志;4点左右出门走走,略事休息;晚上依然是看书、写笔记,只偶尔看看电视。
  8月1日在庐山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讲了很多哲学、世界观、方法论问题,批评彭德怀是“经验主义”, “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对彭德怀说:“你这个同志事务繁琐,事务太多,读书少”, “对马列主义基础的许多学说,……你根本不大懂。”
  庐山会议上的这种批评,深深触动了彭德怀。理论修养是他的“短腿”当时,他痛心地承认,在几十年的战争中,他认真研读过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是毛泽东在苏区时代赠送给他的列宁的两本书:《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 “左派”幼稚病》。现在他决心要弥补他自幼就丧失的机会——读书。
  在高级党校的教员和他商量学习计划的时候,彭德怀想到毛泽东在8月1日的谈话,决定先从哲学开始。自1959年12月中旬到1960年2月末,他一气读了杨献珍的《什么是唯物主义》、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苏联科学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写了大量的摘记和学习心得。这些有珍贵历史价值的心得笔记和大量带有眉批的书籍在1975年10月被“彭德怀专案组”以防止扩散为由销毁了,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损失。从今天还留存的一篇哲学笔记看,他对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评价很高。他曾指着书架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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