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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无家-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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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像是点了一把火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
  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
  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他的脚蹚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像是在家门口蹚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地吸了两口,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
  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扔下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任由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
  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做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校官,多光宗耀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枝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们啊!”
  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烟,血迹斑斑……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中他腾空而起,他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血战常德第12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殉国!
  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黄瑞刚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
  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干涸得像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么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梁文强,以及黄瑞刚和黄瑞梁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像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号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山里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很是单薄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像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沾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的钱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他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每天只甭着冷冰冰的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战士们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像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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