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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无家-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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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阵寒意,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头蹲下。他的头皮紧绷绷的,五官被冲击波扯得生疼,像是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发抖,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兵正在不远处点烟,那老兵的手稳当得如同做针线活儿,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自己的脸了。离开战场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顷刻间,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记忆,立刻被几颗炮弹炸得无影无踪了。他使劲挤了挤针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脚趾头,扶了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感觉到血液又开始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战士们哗啦啦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感到已经身临其境,像是回到了过去一样。没过多久,他就有种仿佛从未离开过战场的感觉了,在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不过是梦里的想象,如今的枪林弹雨,军号马蹄,以及时时可能降临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实面对的生活。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一阵密集的弹雨。老旦甚至看见了飞机上那两个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面精悍的脸,其中一个还留着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那该咋办哩?老旦突然走了神,自觉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来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弹雨,旁边的顾天磊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那张从百姓家搬来放地图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块,电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看到了顾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挥所里的人好在都没有受伤。
  “日你妈的!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通讯兵!你去给陈玉茗带个话,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第一波鬼子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往上硬冲的,不能让鬼子尝到一点甜头!另外,让他们注意和旁边的5连阵地呼应,别让鬼子钻了裤裆跑过来!”
  说来也怪,当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之间与死亡擦身而过时,那种紧绷绷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不是很熟悉么?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觉到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心底甚至浮起一种激动,他要带领着这支准备充足的部队坚守这片阵地,续写自己的传奇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连队防守的一线阵地望去。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在陈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阵地上炸响,阵地被笼罩在一片混浊的烟尘之下,周围那些不结实的民房纷纷在炮火中成为废墟。鬼子飞机扔完炸弹刚掉头离去,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血红呲拉的膏药旗、黑绿色的钢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冲锋了!
  “用迫击炮轰一下敌人的队形!预备队准备!”
  顾天磊一边观察着前方阵地一边下着命令。他方才对老旦的迟钝反应颇为费解,见了敌机扫射为何不躲呢?逞英雄?看着又不像,莫不是老久不上战场有点发懵吧?现在,他总算看到老旦镇定自若地在观察前方阵地了。不远处几次爆炸崩来很多弹片和碎石,打在用来伪装的树枝上沙沙地响,也有不少弹到他俩身上的,老旦竟然一动不动。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太近了,可老旦坚持要设在这里,昨天为这个顾天磊还和老旦争了好一会儿。照顾天磊对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飞机发现这里是个指挥部,立刻就会招致一顿毁灭性的炮火覆盖,鬼子的炮弹可不像国军这么金贵,动不动就是几百发。但老旦习惯了看着兄弟们作战,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里。两个预备队——梁文强带的3排和赵海涛带的4排都在前面一百五十米距离的深壕里,朱铜头的警卫排也在右边的隐蔽带,一个招呼打过去,一两分钟就可以冲到阵地上去。两人争了几句,越说越拧,干脆不说了。
  血战长沙时,顾天磊颇有心得,鬼子在阵地战上极具优势,其多兵种协同作战能力远胜于国军。炮兵方面,日军的炮兵射击精度高,反应也极迅速,这和鬼子地图的精确与前沿观察哨的认真是分不开的。空军方面,日军有亚洲最为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国军的苏制和美式老飞机远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鬼子飞行员可以用各种高难姿势俯冲轰炸扫射,国军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无法遏制这种打击,日军的炸弹往往会准确击中目标,这对国军的地面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陆军方面,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分队协同作战能力也远在国军之上,一个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团编制,却往往可以在空军、炮兵和情报部门的配合下,击跨国军一个师的防线,甚至全歼该师,这种例子在淞沪会战时比比皆是。当然,中国一线作战部队在屡败屡战中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在对抗鬼子的集束冲锋时,一味地死守也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冲锋和肉搏战,让鬼子强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个国军士兵才能拼掉一个鬼子,也是值得的。
  面对强敌,老旦到底会不会指挥?顾天磊对此始终心存疑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旦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可嘉,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没了指挥系统,鬼子趁机突破,这几条战壕就会立刻崩溃。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越想越愁,和老旦说不到一块儿,就只能整天黑着脸四处查看。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的战况与顾天磊预想的非常相似。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像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却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皇军的炮弹已经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57师官兵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可是在这里,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掉头跑是不能的,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20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推来了平射炮,估计不会歇多久。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旦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旦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旦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像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
  “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号,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老旦心想。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做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
  “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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