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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家-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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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冻的滋味不好,鬼子们呲牙咧嘴地哈着气,百无聊赖之间,突然看到一队友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下,可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从楼里传来,抬担架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把鬼子心疼得直跺脚。其他人忙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晾在那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正被刺激得收紧鼻孔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刚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看到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被割得鲜血淋漓,刚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胳肢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像被汽车压爆的皮囊一样炸开,眼前一黑,这鬼子就断了气。
  见老旦这边得手,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没有开枪。老旦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来。大薛和赵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梁文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两颗平射炮弹就飞了过来,把领头的鬼子军官炸成了肉酱。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怀里又落下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皇军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旦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
  “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团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旦和刘海群怔在当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视若无睹。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不是扯淡么!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旦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营长!”
  一个瘦高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老旦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说:
  “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旅4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原第2军突击连副连长老旦,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开火的缘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绝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道儿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旦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劈里啪啦地响。巨大的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这是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村子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旦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仅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收留下,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豫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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