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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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盼向前来挑衅的政法革命先锋队队员出示了公社开具的革命证明,证明自己已经在板子村大队的批判大会上带头打倒了自己的反动派父亲,已经坚定地站在了无产阶级立场上。政革先锋队的首领是他以前在支革公社的队员,对他还是有三分敬畏的,看了证明后就没有再当面追究。
几天之间,谢有盼观察到,虽然北京三司的名气越来越大,但是保护工作组,保护领导干部的组织仍然是多数,二者仍然是少数派和多数派的关系。就是在法律学院内部,支持工作组,希望保卫学院党委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只不过政革先锋队粘了三司的光,声势有些吓人罢了。
“江南雨在哪里?”
见了老四王齐富,谢有盼立刻问道。
“她被政革先锋队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派敌特分子’,关在教学楼里……已经半个月了……”
“你们也不救她?”谢有盼气愤地说。
“老二啊,怎么救?她的成分是铁板钉钉的,别说三司和政革先锋队,就是靠着一司和二司的组织都会揪她,谁敢保她?老大和老六也在里面,我们都救不出来。谢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着你的革命态度才聚拢过来的,你要是还和她扯到一起,大家立刻就作鸟兽散!弄不好连你一起批了!”
谢有盼死死盯着老四,一腔怒火无从发作。老四说得一点不错,这个立场问题事关重大,把握不当,没准就是灭顶之灾。
谢有盼和自己的一众伙伴,通过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沟通,成立了旨在揪斗“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反动派”,保卫工作组和领导干部的“红色战斗军”。在队员们的努力下,他们和十三所北京高校的多数派在圆明园召开了联合誓师大会,呼吁联合起来,坚决保护和支持各校党委,保卫领导干部中的“左派”,保卫市委团委的领导。大会聚集了十几万人,发布了联合公报,一时声势浩大。
红色战斗军迅速在校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势头之猛让政革先锋队吃了一惊,几天之内竟没有做出应对。红色战斗军的一支队伍在谢有盼的授意下,强行闯入了教学楼,揪出了被政革先锋队关押的十五名成分极坏的“牛鬼蛇神”学生,说你们政革先锋队把他们藏起来批斗,不搞公开化,有违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要求对之公开批斗。
当江南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谢有盼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她曾经美丽的秀发如今已经干枯得如同冬天的垛草,还被人用剪刀剪了个前后阴阳头,后脑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写了字。她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撕扯出了里衬,一只袖管不见了,露出里面肮脏的秋衣。她走路的时候夹着腿,裤子显然也被撕破了,两腿中间黑红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污渍。谢有盼几乎要把牙咬碎了,那张雪白的如同梨一样的脸庞,如今青肿得像是受了冻的柿子,她肿胀的颧骨高高拱起,将她的大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什么人会对这样美丽的姑娘下这样的毒手?谢有盼心里简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扑过去抱住她,轻轻抚摸她肿胀的脸庞,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再看看那双痴情的眼睛。可此时谢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间,威风凛凛地扎着腰带,戴着军帽,围着红卫兵的袖章,是今天批斗大会总指挥。谢有盼强忍住汹涌的泪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恶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斗大会下来,会后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顿酒,谢有盼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老四告诉他,他把江南雨一脚踹倒在台子边上,上万人发出了胜利的高呼时,谢有盼像狼一样地放声哭号了。他抓起一个酒瓶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头顶,锋利的玻璃渣在他头上划出无数个伤口,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和眼泪鼻涕一起流进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后,中央文革发出了明确的指示:支持少数派!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消息传来,政革先锋队欢呼雀跃,红色战斗军心灰意冷。谢有盼气得一把撤掉了头上的绷带,暗自懊悔,怎么又他妈的站错了队?怎么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帮助下,江南雨被转移到教学楼西边一个单间关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给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还给她偷偷送去了几桶水。老四告诉谢有盼,江南雨就像是痴呆了一样,不吃不喝,眼神发散。谢有盼一边听一边揪着手中的皮带,用它狠狠抽着书桌,尖利的脆响在教室里回荡着,每一下都像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谢有盼来到了关押江南雨的门口,守卫这里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调过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闭上眼装做没看见。谢有盼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江南雨。他反手关了门,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几盒火柴、几包蜡烛和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南雨……是我……”
她像个死人一样蜷缩在房间一角。谢有盼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资产阶级敌特分子,我认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谢有盼的泪再也止不住,他摸着黑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墙角,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江南雨奋力挣扎着,直到谢有盼贴上了她的脸,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真的是你么?我的有盼?我们这是在做梦么……那天踹我的人是你么?不!肯定不是你……你怎么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么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头发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谁呢?你怎么来抱我了……是你在抱我,还是我在抱你呢?是我在做梦,还是那梦里的人做我呢?呵呵,你不是谢有盼,谢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亲了……不对啊,那你是谁呢?你怎么说你是谢有盼呢……你怎么能来抱我呢?只有他抱过我……”
“我是有盼!你摸摸我,我就是你的有盼啊……打你的人不是我,踹你的人,骂你的人也不是我,那不是我,那是一个畜生,一个走投无路的畜生啊……”谢有盼低声哭泣着,死死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那曾经光滑无比的肌肤,如今竟然如同草纸一般的粗糙了。
“你说你爱我,我就知道你是有盼了……有盼是爱我的,他说会保护我的。我爸爸自杀了,妈妈也自杀了,弟弟好像也去串联了,他们都不在了,这里只剩下我了……谢有盼会回来的,他们撕我的裤子,想欺负我,可我和他们打,抓破他们的脸,我的身子谁也不给……不对!我的身子是留给谢有盼的,那个河南来的小伙子,我的身子只留给他,谁都拿不走……”
“我爱你南雨!我爱你!你听见了么?你别吓我了……运动快过去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撑一阵,这阵子过了我就带你走……全国乱了,全乱了套也就快收敛了,我会带你走,带你回家……”
说着,谢有盼抓起江南雨的手,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衣服下面,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他闭上眼,轻抚着她同样冰凉的后脑勺。窗户外面星光灿烂,把这对黑暗里拥抱的恋人微微照亮了。
“真的是你么?有盼,我亲爱的有盼,这是你的身子,我记得这是你的身子!你就是谢有盼!你回来是找我的么?你会带我走么?”
谢有盼热烈地吻捉着她的嘴唇,他轻轻托着她的头,又轻轻摸着她的脸,他的眼泪和她的混在一起,同样滚烫。谢有盼终于抱住了她,心如刀绞。
突然有人敲门。
“谁?”谢有盼一惊,忙放开江南雨站起身来。
“我是老四,政革先锋队带着三司的人过来了,他们要连夜夺权揪斗,人快到广场了。”
谢有盼轻轻把江南雨靠在墙上,正欲走出门去,江南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要走!有盼你不要走啊……他们折磨我,你走了他们会来打我,会来侮辱我,你不能走,你不要走……”
几个人走了进来,里面有老四王齐富。他们把江南雨搀扶起来放在墙角,老四的眼神告诉谢有盼时间紧迫。谢有盼在烛光里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门。
“召集咱们的人,保卫教学楼!保卫校党委!他们多少人?”
“不光是政革先锋队的人,还有别的学校以及三司的人,黑压压一片,估计有5000人……”
“5000人?有那么多?”谢有盼大惊道。
“可能还不止!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其他学校的联合组织,今天有不少都已经被他们冲垮了。”王齐富忧心忡忡,夜色下的脸焦黄黯淡,和他血红的眼睛对照鲜明。
“我们的声援力量呢?”谢有盼一边扎武装带一边问道。
“联系不上了……”
谢有盼等人一出教学楼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不清的火把正在密密麻麻地挤进校园,几百展旗子在夜风里招展着,下面是疯狂的人潮。他们高喊着,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拳头。
“坚决消灭反革命组织红色战斗军,揪出反革命分子谢有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谢有盼!”
一道红色的人墙朝谢有盼等人压将过来,红色战斗军得知三司前来冲击,已经集合起了五百多人前来保卫教学楼。大家拿来了一切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铁棍,哑铃,凳子腿儿,甚至拆了半座砖墙,拆下来几百块砖头严阵以待。望着渐渐逼近的造反大军,不少人面露恐惧。谢有盼看着下面这道可怕的人流,突然间感受到了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豪壮,当年他面对敌人的炮火和刺刀,是否也像自己这样豪气冲天呢?谢有盼坚定地向前跨出两步,大声喊道:
“誓死保卫学院党委!反对白色恐怖!”
五百多名学生跟着他齐声高喊着,可立刻被那几千人的吼声盖了下去。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谢有盼迎着眼前的无数枝火把,突然高唱起了《国际歌》。两边的人都是一怔,往前涌的人停住了,这是怎么了?怎么敌人也唱起了《国际歌》?可没人敢让他住嘴,慢慢地,两边的人都跟着他唱了起来,双方的人都在用心唱着,没有轻举妄动,这奇怪的场景让楼上的走资派们觉得外边是在友好集会,而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
这是最后的吼声,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几千人震天动地的歌声嘎然而止。
教学楼前变得一片寂静,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爆裂和旗子呼啦啦的声响。进攻的造反派们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教学楼台阶前面,他迎风而立,单拳紧握,目光如炬,稳若磐石,手中一杆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真的是无比的英姿飒爽。
“父亲,儿子没让你失望,我一样也可以成为你的英雄!”
谢有盼喃喃自语,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同伴们,一个个俱都大义凛然了。下面的人又慢慢开始向前涌来。
“毛主席万岁!冲啊!”
谢有盼振臂一呼,红旗一卷,一马当先就向着下面的火把群冲了下去,五百多名红色战斗军队员紧随其后,潮水一般冲向造反派们。敌人被他们的壮举惊呆了,500人打5000人,他们疯了么?两边立刻疯打在一起,棍棒打断了,砖头打碎了,铁棍打弯了,直打到满地的鲜血,在人们脚下粘呼呼地滑脚。500人的红色战斗军显然寡不敌众,但是来人却没有他们那视死如归的劲头,一时竟打了个平手。
在乱战中,冲在前面的三司造反派们突然把手中的火把投向了教学楼,几百根火把带着风声飞向教学楼的窗户,有的砸在墙上掉下来,有的直接砸碎玻璃进了屋子。谢有盼抡着红旗拼杀着,身上已经被各种兵器划得皮开肉绽,头上也被一根棍子扫了一下,父亲给的军帽也已经被打飞了。无数人朝他冲过来,又被他击退。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在人们的脚下踩着,翻滚着。
“教学楼着火了!”
一个声音尖叫着。谢有盼猛地回头,看见教学楼的三楼正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下面的战场。
“南雨——”
谢有盼声嘶力竭地干号一声,猛地掉头冲向教学楼。手中的红旗已经被烧得只剩一根棍子,他见人就打,居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他看见老四王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