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云录-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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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道:“不,我下去军营里吃好了。这件事办完,今晚有空还可以订下攻打西河的战略,时间无多了!”说着一溜烟似的跑了。
第三章
夜已深沉。
长孙无垢看着桌上的烛台已烧到尽头,火星“扑”的一闪就灭了,房中刹时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亮洒进来一片清晖,可隐约看到房中物件模糊的轮廓。她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动身再点燃一支蜡烛。她也不知已在这儿默坐了多久,也记不清已添了多少支蜡烛,可是李世民还是没有回来。
她看看墙上挂的,都是些什么弓啊、箭啊的,哪里象个有妇之夫的寝室,活脱是个大男孩的房间。她心里暗叹:“这也难怪,才新婚不久就分居异地。这里可有多久不见女子踪影了?!”
忽听得细碎的脚步声,长孙无垢一抬头,只见李世民走了过来。但他只是往窗里一张,见房中灯熄火灭,长孙无垢又坐在月色没照着的角落里,他没看见,只道她已安睡,也不进来看看,一转身就往对面的书房走去。长孙无垢默默地看着他走进书房,点亮了灯火,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看了起来,心里忽涌起一股不知是什么的滋味。
等吧,等吧!她的一生仿佛都是在等待中度过。记得幼年的时候,也是这么常常和哥哥、母亲一起等啊等啊,等着父亲回来。但那时跟现在是多么不同啊!大家坐在灯火辉煌、温暖如春的大厅里,她只感到热闹、兴奋,哪象现在那样黑暗、孤清、寂寞、凄凉。然后,便是许久不见的父亲从天而降似的不知从哪里出现,双手抱起她,拿他硬硬的髭子刺痛自己的脸庞,又是痛,又是乐!
这时一片云飘过,掩住了月色,室中登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心中一寒,仿佛又回到那些乌云蔽月的日子。
有一天,忽然大家都在哭,她骇怕了,也跟着哭。然后便是一片白色:白的衣,白的帷,白的花……还有象是无穷无尽的下跪、还礼、又站起来。终于有一天,她被人牵着手走到一个长长方方的盒子前,见到她父亲双目紧闭的躺在里面,一个声音在半哭半泣的说:“见最后一面吧!”这就叫做“死”吗?她心中有无名的悲痛,却总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是可怕的冬天来了。天好冷呵,但更冷的是人!她忽然之间发觉,平日见了她便一面谄笑的二娘和二娘生的两个哥哥__长孙安世和长孙安业好象突然变了另一种人,教人见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发梢。只有她的亲哥哥长孙无忌还是对她那么好,但他也渐渐的愁眉深锁了。欢笑就象她父亲一样,离他们兄妹远去了。
如今她已长大,才慢慢明白了过去的一切。父亲临死时本是将家产都留给她和哥哥这两个嫡生的儿女。但他们年纪都太幼小了,两个庶生的哥哥却都已成年,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父亲死后将家中的大权抢了过去。他二人怨恨父亲偏心他们,待他们自然是不会有好面色的。总算他们娘亲还在,再加上长孙家终究是世家大族,她那两个庶出的哥哥到底不敢公然的虐待他们。但冷嘲热讽、白眼气话,总是少不了的。
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却也洞察到从没注意过的东西。父亲的死仿佛是一只有力的手,“砰”的一声就将那无忧无虑、也无知无识的童年之门给关上了。在一夜之间,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了。她可依恋的,就只有哥哥一人。而哥哥就天天躲起来看书。他神秘兮兮的对她说,从这些书里可以学到大本事;学会了大本事,他就不用怕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庶生哥哥了。真的有这么神奇吗?她也跟着读,什么《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但看来看去却只见书中的人不过是在杀来杀去,害得她看了夜里老做恶梦。可哥哥却看得眉飞色舞,向她解释什么“为君之道”、“龙韬虎略”,说得津津有味。她虽不喜爱这些书,但哥哥既然这么喜欢,总想看了能有人跟他谈论,她便硬着头皮看下去。哥哥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再说,除了陪他看书,她也实在无事可做。
二人沉迷在书堆里,倒也可以暂时忘却两个庶生哥哥的白眼。但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久。几年后,母亲也终于去世了,两个庶生哥哥便气势汹汹的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了,滚出去吧!”她吓得目瞪口呆,哥哥咆哮似的叫:“我们才不希罕你的狗窝!以后我会比你们厉害一千一万倍,你们便摇尾乞怜的来求我,我睬也不睬你!”长孙安业大怒,飞起一脚将哥哥踢得一头撞到门框上,鲜血直流。她扑上去放声大哭。
长孙无垢合上眼,双手捂着脸,耻辱与苦痛象毒蛇一样咬啮着她的心。
然后呢?然后就到了长安。幸好他们的舅父高士廉怜悯他们稚子弱女无家可归,将他们接进家里住。可是舅父虽好,总不是自己的家。尤其那些下人的目光,教她看了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仍然是孤独、孤独、孤独!既是如此,还是与书为伴吧!只有书不会拿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你,只有书不会冷言冷语的刺痛你。哥哥更发奋的读书了。他常说:“我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教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悔恨这么对待我俩!”她听了只有默然。父亲已死,又寄人篱下,在这势利的世上,只凭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就能出人头地?哥哥也似乎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忽然会气沮意丧,终日对酒当歌,哭笑无常。她除了抱着他,跟着默默的流泪,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子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有一天,哥哥忽然欢天喜地的来说:“妹妹,你今年已十三岁了,对不对?”她有些茫然,是的,十三岁了,那又怎么样呢?自父亲死后,年龄在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却听到哥哥喜不自胜的道:“那是应该嫁人的了!”
她象当头受了一棒,讷讷的说不出半句话来。嫁人?是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当然是要嫁人的。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仿佛她可以一辈子依哥哥而居似的。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啊!原来,总有要离开哥哥的一天!这一想,象是上天要硬生生将她最后一个亲人也夺去一样。可哥哥那么高兴,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只怔怔的望着他,听他眉飞色舞地说他已如何给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那男的__她未来的丈夫叫什么李世民,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云云。可是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亲的哥哥,将要被抛进一个黑沉沉、冷冰冰的未知的地方,从此要独自承受无尽的煎熬与苦痛。
哥哥搂住她,激动的说:“妹妹,我们跟李家攀上了亲家,他们家权势极大,你哥哥将来有出头之日,都是拜你所赐!”原来如此!她无力地靠在哥哥怀中。
那一夜,是泪流到天明的一夜。接下来是她准备出嫁的日子,她见到哥哥神采焕发,直是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她心里也渐渐的平静下来。能换得哥哥这么高兴,一切都是值得的吧!她受了他的感染,也欢天喜地的为自己的婚事忙乎起来。
然后就是长途跋涉的来到太原。她开始好奇这未来夫婿是什么样的人。但在成婚之前,自然是不能跟他见面的。但哥哥却可以去见他。她便天天在房中等着哥哥回来跟她谈他的事。哥哥越发高兴了,每次说起他,总是没口子的赞,说:“妹妹,你哥哥我的眼光着实不错,我越跟他交往,越觉他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再加上他如此显赫出身,他日成就,无可限量!你妻以夫贵,只怕比我这做哥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嗯,”她在心里想,“那就是好丈夫吧!哥哥从来都没看错人,我总算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吧!”
新婚之夜是如何过去的,她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迷迷糊糊。只感到先是很吵闹,后是很寂静;这一夜,是混杂着惊惶、紧张、无助的一夜,只见满目是红色,象血一样刺眼,但总算熬过去了。到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空了。她感到有些怏怏,但不知这是否理所当然的事,不敢说,亦不敢问。
那一整天,都没见着他。到了夜里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才觉有人在身边躺下。有过一夜的经验,她已熟悉了他的气味,心里也不那么慌张了。可是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又教她感到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难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样过了几天,她跟他之间才渐渐的交谈几句。他的语气倒也和善,但她总感到好象有什么东西横垣在二人之间,他说的一切,好象都过于礼貌而显得有些遥远。但她一生之中,听到这种不痛不痒、言不及意的话太多了,而且大多还带着冷冷的意味,甚至是有刺。至少他的话不冷不热,更不至于带刺。因此她也就安然了。
然而过不了几天,这安然又被打破了。那天他一双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道:“家眷都在长安,你一人跟着我在太原,总是不便的。爹爹说了,还是让你回长安住。本该让你多待一会的,但大哥他们就要回去了,你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再说有你哥哥相伴,总比以后另找人送你回去的好。”她听了,仍只有默然。她也不感到有什么委屈,只觉一切发生的,便是理所当然,必须接受。更何况又能与哥哥在一起,她总是高兴的。
回到长安,她迁入了李府,哥哥仍住在舅父家。她虽不能如从前在舅父家那样天天见到哥哥,但他还是常常来看她。从哥哥口中,她察觉他快活多了。他说李世民在长安有很多朋友,经由他,哥哥也交到了不少,因此日子过得很热闹。她还知道,李世民常常写信给哥哥和他在长安的朋友,两地鱼雁往来,甚是频繁。于是她便奇怪了,何以自己一封信也不曾收过?她问哥哥这事,哥哥却不以为然的道:“世民在那边很忙,哪有空给你写信?再说,他不是贪恋女色之人,很少想到这等儿女情长的东西。”原来,不贪恋女色就是不给妻子写信!她只觉这种说法甚是可疑,就算不能写一封专给她看的信,难道连在写给哥哥的信中附笔问候她几句也忙得办不到?这虽是疑问,却无从求答,也只好丢开了。
在李家的日子,倒也过得安逸。只因幼年丧父的经历,她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不论对尊对卑,无不恭谨持礼。因此李府上上下下,竟是无一人不对她交口赞誉的。这使受惯冷遇的她,深心感激。在这感激之下,她更勤勉地约束自己。家中虽无长辈,但有李建成夫妇作长兄长嫂安排一切,她也没什么好忙的,平日更是闲得发慌。于是她便连小小丫环病了,也必亲自侍奉汤药。这一来,大家更是赞叹李世民真是有福气,娶了一个这么贤慧的夫人。她起先还觉惭愧,只因她这么做,实在是穷极无聊才以此作排遣的,竟被人誉为贤慧,仿佛是盗来的美名。但渐渐的,她习惯了一切,习惯了大家加给她的做个贤妻的角色。
长孙无垢轻轻吁了口气,抬眼往书房看去。只见李世民打了个呵欠,一手揉着眼睛,显是疲惫已极。她悄无声息的出去装了碗早已煮下的燕窝粥,走到书房,推门进去。
李世民听到门外“喀”的一声轻响,转头一看,见是她,不觉一惊:“啊!是你,怎么还没睡?”
长孙无垢道:“你也还没睡呢,先吃碗粥吧。”
李世民这时也觉饿了,捧起粥来,吃得极是香甜。
长孙无垢见他一副馋相,不禁笑道:“这么晚还在熬夜,可不怕捱坏了身子?”张眼看去,见桌上铺的是一幅行军地图。
“嗯,都惯了!一个月里,也没多少晚是不熬夜的。何况明天要出征了,很多事情都要赶着办。”
“啊?明天又要走了?”长孙无垢惊呼出来,想说:“我们还不曾好好聚过呢!”话到口边却不知怎的变成:“那你还不快睡?明天可起不来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不困。”将碗递还给她。
长孙无垢一时不舍离去,迟疑了一下,道:“二郎,你怎么不曾写过信给我?”
“这个……”李世民不防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一时狼狈万分,结结巴巴的道:“你也见了,我有多忙!再说……如今不是见面了吗?又何必写信?”
长孙无垢低头不语。
李世民好象小孩做了错事给人当场拿住一样,浑身都不自在,扭了扭身子,急忙转换话题:“对了,你哥哥今次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长孙无垢道:“他听说这里的事很高兴,恨不能马上见到你。但他说他留在长安帮你联络豪杰,以作内应,于你好处更大。”
李世民喜道:“无忌兄总是最得我心。这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记挂他。想来他在长安一定替我交了不少朋友。”
长孙无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