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无敌-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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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看?”
“他们认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声音尖利,吓了又右卫门一跳。然后,家康又压低了声音,道:“又右卫门,真让人头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断。”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责怪我啊,我太宠信长安了。不,因为我只顾自己安稳,未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责备我。”
又有卫门沉默,此事可不能随随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们已经去了?”
“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亲口说长安牟私。”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牟私只是金银方面的事吧?”
“不,不仅如此。从长安藏匿金银的地板下;发现了一份奇怪的联名状,抄本已送到了将军手中。”
真迹便在家康手中,宗矩虽心里清楚,但家康什么也没说,他也只能这般禀报。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还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苍白的双唇剧烈颤抖着,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从未见过家康这般模样,又右卫门感到全身寒毛直坚。
过了许久,家康还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在想些什么,又右卫门很难猜测。
“又右卫门,”家康发呆了约莫一刻钟,终于重新开口,声音颇为疲惫,“是我疏忽了,被钻了空子,我还不够老到……”
“大人……”
“对于世事,我还是太松懈了,唉!这个责任不可推卸。”
又有卫门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说什么,这不过几句牢骚,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如何承担责任?
“把大久保长安的遗族抓起来,世间也会怀疑这是不是因为长安谋反?如此一来,自然激起惊涛骇浪。”
“是。在下也这般想。”
“但若说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会扰乱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几代人效忠德川。现追随大久保者众多,才会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传言。”
柳生又右卫门注意到家康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光芒,只听他沉声道:“还有啊,知子莫如亲,将军已经看过联名状了,这必会给他心中带去极大的震憾!”
又右卫门不言,不过他非常清楚家康这话的意思。将军秀忠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叛父亲,然而又有卫门深深怀疑,秀忠的孝行是否会被世间接受?先前,秀忠完全听从父亲吩咐,坚决支持父亲,对父亲的信任和感情坚如磐石,掺不进半丝怀疑。然而,倘若他知父亲的权威竟是可以动摇的,必会大感灰心。那时,兄弟忠辉便会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泪纵横?
柳生又右卫门不忍再看家康。直到两日前,家康还绝对想象不到,他到了这般年纪,一直尚称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裂缝。
“对长安的处理就听凭将军裁定吧。你说呢?”家康怃然道。
“是。不过重臣们都已知道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忠辉和相模守也许真会不利于将军。唉,处置完长安的遗族后,我欲去一趟江户。你说呢,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平生还是首次见到这般没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卫门知道,最近家康特意从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请来,表面说是要学习天台宗佛法,其实是为了详细询问幕府对皇宫应持怎样的态度。
此时,天海已由权僧正升为正僧正,被赐予昆沙门堂,深为皇室所重。听取了天海的意见后,家康决定除为天皇奉上一万石,还为后宫奉上两千石;他还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与天海进行了密谈。
当时,家康定认为德川内部一切安稳,欲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然而,后院却不那般稳固。乱世的混乱无序虽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时代,却会不断滋生出新的问题,其中偌多问题仅凭家康的经验无法处理。但若家康尚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势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柳生又右卫门感到背上生起一阵寒意。这绝非只是家康和秀忠的问题。一直充任将军老师、担当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难题。
“又右卫门,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围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闭眼呢。”
“五柄利刃?”
“萧墙之祸、洋教,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大坂城,最后,便是我的年纪。”
柳生又右卫门无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内乱和年龄竟让家康如此苦涩。“大人的意思,再年轻些的话……”
“是啊!我再年轻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争斗了。他们二人的对立,被认为是出于将军和忠辉不和,这种看法会不断引起骚乱。这些,都是因为家康老了。这无可奈何的事实,才是乱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叹道,“人有天命,天命难违啊,又右卫门!”
面对此时心乱如麻的家康,柳生一族该如何是好?又右卫门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最终,如何处理大久保长安牟私一事,由江户裁断。虽事涉忠辉,作为父亲的家康却不得对秀忠的处理置喙。然而一旦决定,家康便不会让其他人时,一个个被毒杀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甚至连池田辉政,都因为无法驱除剧毒而亡。如此说来,当时未一同前往的福岛正则,便真是大有远见的卓识之人了。
各种风言风语渐次漫卷开去,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有人说,长安的死让家康更是震怒,正敦促大军制订攻打大坂城的计划。这样的传言,柳生又右卫门实无法禀报给家康。他只是觉得,散布这等传言的,定是那帮除了打仗不知该怎么讨活计的浪人。
然而各种传言此起彼伏之时,又发生了一事,搅得风浪益发高涨。那便是欧罗巴新兴国家、班国大敌英吉利的将军约翰·塞尔斯,携詹姆斯国君的国书,从平户出发,准备经由骏府往江户。
约翰·塞尔斯去年岁末从爪哇的万丹港出发抵达日本。他所乘船只为“格鲁勃”号,船上除了他,还有七十四个英吉利人,一个班国人,一个日本人,五个黑人,共计八十二人。他们到达平户,为庆长十八年五月初四,此时大久保长安的灵柩还放在八王子。
早在两年前的庆长十六年三月,英吉利东印度公司便决定把称作“黄金岛”的日本纳入其势力范围。是年九月,塞尔斯便作为英吉利全权代表,从故国出发了。
塞尔斯到达平户后,会见了平户领主松浦法印及其孙松浦一岐守隆信,拜托他们立刻帮着引见家康亲信、自己的同胞三浦按针。松浦法印遂派使者带着英船到来的消息。请三浦按针尽快至平户。使者先走陆路,到了三浦按针领地,见到按针的妻子马进氏,得知按针已去了骏府,遂又赶往骏府城,见到按针,方与按针一起前往平户。
其实,塞尔斯到骏府倒无他,英吉利船抵达日本的消息却引起了巨大反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又右卫门真是毫无办法。
柳生又有卫门最初只是简单地以为,洋教徒骚乱的原因,乃是由于大久保长安之死。然而,当他得知英吉利的使节抵达日本,并引起了巨大风波时,便令人加紧打探消息,所得最新消息是,因为派到骏府去的使者回来迟了,身在平户的塞尔斯甚是不悦,与特意到江户迎候的三浦按针生了嫌隙。按针也许会因此不再踏上故土,终老日本。不过,两个在平户相会的英吉利人,终于五月初八同从平户出发,前往骏府。
大久保长安之死令天下颇有山雨欲来之势,各种传言又让不安纵贯全国。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告诉柳生又右卫门:“塞尔斯带了十个英吉利人和一个佩枪的日本人,另有一名从爪哇带来的日语通译,以及诸随从,共二十二人,日本船离开平户了。”
以前虽能时常见到南蛮人,但如此多的红毛人穿行于日本国内,自能激起众好奇心旺盛之人议论纷纷。
穷两年之功、终踏上“黄金岛”的英吉利使节,却是另一番心情。
他像其他洋人一样,详细记录日记。第二日登陆博多,等待风向,穿过海峡,登陆大坂。大坂令他很是兴奋。他惊叹于大坂城的坚同和阔大,遂问路过的一个商家:“此城的主人必活得美满吧?”从爪哇跟来的日本人帮他转成了日文。那商家却害怕地直摇头:“哪里,这世道啊!城主虽是太阁大人之后,现在却被江户压制,过得很是凄苦。”三浦按针本想对塞尔斯解释,但因过往路人甚多,遂缄口不言。
塞尔斯权重位高。他既是武将,又有贵族气派,看不起已朴素得有如传统武士般的三浦按针,训斥:“你那般模样,必被当地人看不起,让大英帝国蒙羞!”因此按针在心里亦对塞尔斯多有怨气。
英吉利的使节约翰·塞尔斯从大坂抵达伏见,适逢伏见城守军进行轮换,他亲眼目睹了队伍的威武壮观。卫兵三千,威风八面的场面,令他感慨不已。
塞尔斯真喜欢上了东方的风土人情。接下来,他继续于陆路旅行,沿途受到东海道各驿站款待。
六月十八,家康接见了塞尔斯一行。塞尔斯在日记中对接见大加记述:
奉礼之人行于列前,乘轿前往大御所所居骏河城。入城门后经三座吊桥,行至一队士兵把守之处。登华丽石阶,有二人威风凛凛引余至一室内。内铺精美榻榻米,吾双足交叠坐于其上。那二人,一乃大御所亲信上野介大人,另一为水军奉行兵库大人。
片刻,二人请起身,引余至大御所所坐之处,着余施礼。御座高五尺,披金丝布帛,背及两侧装饰华美。此室无藻井。其后回坐,一刻后,始知大御所将出。再起身,被引至门口,那二人虽同往,然殊无朝内窥探之意。大御所出御前,余将国王赠礼并余之礼物整然置于室内榻榻米上……
让柳生又有卫门大惊失色的消息,则来自英吉利使节一行刚刚从伏见走上近江官道的时候。传言道,洋教徒恐欲闹事,密使将从大坂赶向各地。
英吉利使节一行抵达骏府时,由于大久保长安的死可能导致家康下令禁止洋教,教徒们正在观望形势。不过仅仅这些,还不足以令人吃惊,洋教徒们似认为,幕府将大开杀戒,其可怕程度远甚丰臣太阁时的镇压,故他们惶惶得出结论,欲以不败名城——大坂城为据点,与幕府一战。方今大坂城便成了洋教的“石山本愿寺”。大坂城乃攻不破的金汤城池,若全天下的洋教徒起事,在三五年内可保无忧。况在此期间,班国援军必会赶来,一灭德川幕府,二复丰臣天下。
柳生又右卫门得知,洋教徒最先派密使去见的,正是现客居加贺的南坊高山右近大夫长房,以及隐居于高野山附近九度山的真田幸村。
英吉利使节一行大享旅途之快,却不知他们此行却成了洋教骚乱的引线。先前,传教士无所不用其极地用恶言攻击英吉利和尼德兰,说他们乃是欧罗巴的泼皮无赖,举国之人皆是海盗。人心真是微妙,他们的憎恶愈强烈,恐怖的阴影愈大。既然他们如此仇视英吉利和尼德兰,必会引起对方更加激烈的报复。而如今,英吉利和尼德兰一样,终于找到了进入日本的机会。“英吉利使节约输·塞尔斯乘‘格鲁勃号’一进入平户港,立刻找松浦法印要了房子,以为商舍……”这样的传言似是为了反击旧教徒,制造英吉利和尼德兰欲修城筑池的错觉。
然而在塞尔斯和家康会见结束之前,柳生又右卫门却未让家康知悉这一切。在此之前,他通过本阿弥光悦,劝说客居加贺的高山右近大夫要向重,又通过兄长至真田幸村处游说。这是又右卫门的兵法,因情势已刻不容缓。
当塞尔斯在日记中颇为愉快地记下与家康的见面过程之时,天下暗流涌起,风雨将至。
余施吾国礼,至御座前呈国书。大御所亲手取之,举至齐额,命坐于略远处的通译(亚当斯)慰余旅途劳顿,着歇息一二日,再回复国书。
大御所又问余是否欲见其子(将军秀忠),余答有此计划,大御所遂命配给所需人马供给,又谓归来之时,则书简已成。
出御座所至户前,上野介大人送余至阶下,乘轿返回下处……
塞尔斯一行于七月二十八正午离开骏府,途经镰仓与江岛,于八月初一抵江户,拜见将军秀忠。滞留江户七日后,于初八出发前往浦贺。一行在浦贺三浦按针宅邸小歇数日,得按针夫人马进氏款待,十六日返回骏府。塞尔斯尚不知此际他的到来正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波。他在日记中愉快地记录,拿到家康的回书、礼物和通商状后,于八月二十七离开骏府,悠然自在游历了京坂之地,九月二十四返回平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