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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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面长廊上,他安排了东角楼街街南的桑家艺伎演出。这个班子,是以京都歌王凤眼奴为杖子头的,其穿云裂石之声,将使大相国寺远离凡尘的僧人们神魂颠倒,对嗜艺如命、捷才知音的丁仙现也是一个威胁。
在西面长廊上,他安排了莲花棚李家艺使演出。这个班子,是以“一声雷”李奴哥为杖子头的,舞伎刚劲泼辣,歌伎声断流水,李奴哥的一声歌吼,据说可传送十里。有这样的艺伎与丁仙现、凤眼奴唱对台,必有好戏可观。
在北面长廊上,他安排了梅花棚的女伎演出。这个班子是由十名女歌伎组成,在京都露头尚不到两个月,据说,歌伎舞伎色绝艺高,极受年轻人的欢迎。更为奇特的是,在流民涌入京都的十多天里,这个班子曾为流民义演赈济,一举而哄动京都。此次请其艺演,只是酬其行事仁义而已,至于对台锣鼓的结局,就在其次了。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踏进大二门,正是丁仙现、凤眼奴、李奴哥三家竭其全力较劲的关键时候。丁仙现杂剧演出的讽刺、嘲弄、滑稽、谐徘、辛辣、深沉,已被观众的嘈杂声削减了成色。凤眼奴歌唱柳永《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的醉心荡腑,已拉走了丁仙现台下的观众。而李哥奴歌唱范仲淹《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的一声雷吼,立即冲垮了凤眼奴“洞房相遇”的柔情相思。但他那刚劲泼辣的“雷鸣”因为求胜心切,用了拙劲而走调落腔,变成了噪耳的“驴吼”,引得观众疯狂喝倒彩。一时间,丁仙现气闷哑了,凤眼奴忍恨哑了,李奴哥含羞哑了,疯狂的观众也因“三强”的骤然跌台而沉默。
在这暂短的沉默中,北面长廊上梅花棚女伎的琵琶声、古筝声、月琴声、洞箫声乘虚而起,清雅婉约、若柳若烟,深沉而怨意绵绵。观众一下被这轻柔的琴音箫声醉迷了,几乎在同一时刻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抚弦品箫、色艳艺精的歌伎。
驸马王诜突然惊愕出声:“是琵琶?胡琴?楚倩?是苏子瞻旧日的歌伎……”
贤惠公主凝目细看,惊喜应和:“是她们,还有丽玉……”
舞台上的歌伎琵琶正向人群端庄地敛袄一礼,和着琴音、箫声,唱起《钱塘集》中苏轼的诗作《吴中田妇叹》,丽玉等伴歌起舞。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风霜来几时。
风霜来时雨如泻,杷头生菌镰生衣。
……
也许由于《钱塘集》行世流传,人们已熟知此作,也许因为琵琶等人的弹唱感染了人们,也许因为吴中田妇吟叹的苦情引起了人们对入京流民的联想,在琵琶等人歌停、琴歇。舞住的刹那间,台下爆起了雷鸣般掌声、喊声,接着是花束飞舞,纷纷落向舞台。京都名优丁仙现、凤眼奴、李奴哥也奔上北面长廊,抱着年轻的歌伎们同声相贺。
王诜被此情深深感动:“苏子瞻要看到此刻的情景,也会泪水滂沱的。知情知义的歌伎啊!琵琶、胡琴、倩楚、丽玉,你们不该在此时歌唱苏子瞻的诗作,我接版《钱塘集》已铸成大错,你们为什么要错上加错呢……”
贤惠公主宽慰丈夫:“大错已铸,怨不得,悔不得了!我们也上台去,看看这些有情有义的歌伎,代替苏子瞻向她们致谢吧!”“
这时大雄宝殿的钟声、磐声响起——“浴佛”礼典开始了。
殿前已是另一样的辉煌景象:宝盖施张,一片金黄。四辆高约二丈、宽约八尺、长约一丈五尺的四轮“像车”置于殿前两侧,形如宫殿,悬缯幡盖,珠玉装饰,鲜花缀绕,瑰丽壮观。
殿前长廊上,佛祖释迦牟尼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端坐在巨大的金盘,铜盘、木盘、石盘之内,舒眉慈目,神态安详。
殿前廊下,香案排列,香烟缭绕,僧众坐禅入定,百官恭立静默,人群悄然无声。
两侧陪殿的长廊里,等距离地放置着十八座大罗汉的木像,十八位身披袈裟的中年增人,恭侍于木像之侧。这些罗汉木像,大小相同,神态各异:有的敛眉扼腕、非言非默;有的两眉虽举、六用皆寂;有的弹指赞叹,思念系之;有的半肩磨衲,佛意玄微;有的默然闭嘴,中含真机;有的摄衣跏趺,三乘指南;有的目视超然,忘经与人;有的扬眉注目,佛风轻拂;有的聃耳属肩,绮眉覆颧;有的垂头没眉,亻免目注视;有的捧经持珠,自然真常;有的以口诵经,以手叹法……
突然,钟声、磬声停歇,梵乐法音高扬,神秘的曲音,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大相国寺的方丈和五位年长的禅师身披法衣,陪着朝廷重臣陈升之、吴充、冯京和二府三司官员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走出大雄宝殿、走下长廊,恭立于香案之前。在梵乐法音中,吕惠卿跨步出列,接过香案前司香禅师点燃的香火,执佛礼参拜之后,把香火插进香炉……
这是代行皇帝祭天敬佛的最高委托、最高思宠啊!为什么不是陈升之?不是吴充、冯京?而是“福建子”吕惠卿呢?王安石为什么没有到场?难道朝廷已开始人事变动了吗?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心神乱了。
吕惠卿镇定自若地焚香完毕,从袖中取出“敬佛谢雨青词”高声清朗地诵读起来:大宋熙宁七年四月八日。皇上敕曰:伏以十月不雨,常旸为灾,秋谷未艺,春苗枯焦,夏收将空,致使生民流离,哀鸿遍野。朕德愧于天,自罚其躬,屡求于上天佛祖。天神有灵,佛祖慈悲,遂赐两日两夜五福而霖,救灾救难,解流民之所急,起三农之既病,成田野之葱绿,慰朕躬之焦虑。惟天之德,非朕敢忘,惟佛之恩,莫报深仁,遂借佛祖诞辰之日,仅伸上天佛祖鞠育之报。惟佛知之,惟天知之,仰承灵贶,赐福黎庶……
吕惠卿清朗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回响着。驸马王诜心里滚动着不解的疑团。这神力与佛法融合为一体的《敬佛谢雨青词》是对佛祖的一种嘲讽啊!佛义否定任何神灵的存在,现时却与天神并肩就坐了;佛谛探索人间苦难的“缘起”和“解脱”,现实却归宗于天神喜怒哀乐的“主宰”了。这样的“浴佛节”,沐浴张扬的不是佛祖的躯体,而是“天神”缥缈的灵魂了。
精通佛谛的佛门禅师,毕竟是方外之人,根本不似诗人兼画家王诜那样的迁阔。他们心里明白,皇上这道敕旨中的“天神”,毕竟是虚无的,眼前佛祖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却是实实在在地端坐在人群的面前。庸人庸众分什么佛与神,佛在今天就是神啊!佛法无边,眼前不正在替代着神吗?于是,在梵乐法音中,方丈执礼拜领皇上敕旨,禅师们合掌向吕惠卿致谢,坐禅入定的僧众齐声开口诵经,声贯庭院,烘托着隆重庄穆的香水浴佛。
方丈和禅师们走上正殿长廊,在梵乐、法音、诵经声中,把磨香涂在佛祖的像上,再以香瓶中的香水灌浴,然后用洁净的白囗恭敬地擦拭着,直至擦干为止,意在保持佛祖永远清洁高尚的品德。敬佛在诚,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因去其积尘而生辉,方文禅师们喜形于色,俗人俗众们也觉得佛祖显灵了。
两侧陪殿长廊里十八罗汉木像旁手捧佛盘的僧人,走入庭院人群中,口诵佛经,指蘸浴钵中的香水,滴洒在僧众、俗众和朝廷百官的头顶,意在借佛祖的智慧,点化其浑浊不洁之气,滋生洁净不浊之心。庸众、百官在滴水点化之后,似乎也觉得突然聪明了,“阿弥陀佛”的念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终于淹没了高扬的梵乐法音。人们在“阿弥陀佛”的雷动声中,恭敬地抬起佛祖熠熠生辉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安放在瑰丽壮观的“像车”上,“浴佛节”高潮——“行像巡游”就要从这里出发了。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头顶也被点化了几滴香水,他们似乎也参悟了眼前出现的禅机:吕惠卿也许要跃居相位了,苏子瞻的返回京都将成泡影,王安石也将离开京都……
此时的王安石,正在他的书房里以茶接待他的朋友、翰林学士承旨韩维。
王安石与韩维的交谊已十年了,在“变法”初期,虽然意见相左,两人的交往有所疏远,但友谊并未有所伤害。前年,韩维回京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因范镇、张方平、吕公著、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人已离京都,政见之争趋于平息,韩维又是个不喜惹事的人,对王安石“变法”的一切举措,还是支持的,即或有不同看法,亦默而不语。王安石也因为司马光、苏轼离开京都后,朋友少了,对手也少了,孤独寂寞之感浓重,对韩维也就倍觉亲切,倨傲执拗之气也有所收敛,两人之间的友谊也就恢复如昔,而且在相互尊重中加深着。
在这次因“十月不雨”而引起的朝廷纷争中,韩维身处皇帝赵顼身边,对事态的发展比王安石清楚得多,对皇室的纷争比王安石看得透彻,对王安石在这场纷争中的连连失误和现时处境的险恶更是郁结于心。但他是一个行事谨慎的臣子,不愿违背“禁止翰林学士与宰执大臣私亲”的朝制,更不愿卷入这场各种因素交织的纷争,只有站在一旁眼巴巴地为王安石着急:介甫处于危难之中,自己却爱莫能助,爱莫敢助啊!
今天韩维的来访,是带着皇帝的特殊使命和朋友间的特殊情感匆匆赶来的。今晨寅时三刻,他正在洗漱着装,准备赶往大相国寺参加“浴佛”礼典,却被皇上召进福宁殿御堂。神情憔悴的皇上,郁郁不乐地徘徊于室内,把手中王安石上呈的《答手诏留居京师札子》交给他,话语怆然伤情:“王安石不愿留居京师以备顾问,朕不勉强。卿可以拟旨,让王安石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经义局随行……”
韩维担心的事情出现了,他心惊目呆:介甫终毁于这场灾难……
皇帝喟然称道:“江宁,六朝繁华绩丽之地,王安石自江宁而来,回江宁而去。朕不算亏待介甫先生吧?”
韩维完全理解皇上此时的心境: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他低声回答:“圣上英明,介甫会感激圣上恩德的。”
皇帝频频摇头,苦笑语出:“卿知朕心。今日隆重举办浴佛节,朕将登宣德楼观赏‘行像巡游’,在群臣面前,朕不能箝口不语。介甫离去,何人可继其任?难决难断啊!其人将去,其言必善,卿可立即去介甫先生府邸,善达朕焦思渴求之意。朕在此静候回音……”
韩维跪倒领旨。他心里清楚:司马光不愿回京,吴充、冯京都不是皇上理想的人选,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啊!他叩头站起,行至御堂门口,又被皇上叫住。皇上从御案捧起一包封金,殷情嘱托:“王安石虽以‘理财’、‘聚财’变法治国,但在家中从不‘理财’、‘聚财’,听说他的夫人吴氏,也是个不善‘理财’的大方人。介市清廉,朝廷无二,巍巍宰相府,其实是个空架子。这黄金一百两,作他南下江宁的程仪吧!记着,赠此银两的,不是朕,是卿,是他的朋友韩维,韩维持国!”
韩维一时懵了,旋即领会了皇上的心意,急忙跪伏于地,心里发热。
韩维与王安石近一个时辰的倾心交谈,始于“韩维的赠金”。黄金无语,但已诉说了这场纷争凄凉的结局和这凄凉结局中无可奈何的情愫。王安石神情怆然,似有无限感慨。沉默良久,他吁叹一声:“往者烟云,不再想了,该上路了。无官一身轻,不再受种种朝制的约束了。司马君实在洛阳如何?三年不通音讯,想得慌啊!”
韩维听得出,王安石已知自己十天前秘密的洛阳之行了,事至今日,也无必要遮掩。唉,君实、介甫三年来音讯阻隔,衷心相通、哀声相敬之状,唯自己知!他拱手道:“君实之思介甫,亦如介甫之思君实……”
王安石凝神静听。
韩维谈了他的洛阳之行,谈了司马光的“独乐园”,谈了司马光著述《资治通鉴》的近况,谈了“弄水轩”人心交融、上下无隔、天籁祥和的酒宴,谈了司马光的“拒而不出”、谈了司马光“决不敢掣介甫之肘以添乱,决不敢借机诋毁‘新法’以”图快“的高贵品德和深厚情谊。韩维最后说:”司马君实十分推崇介甫《三经新义》之作,誉为‘九天揽月之举’。认为《三经新义》之出,将超越前代经学大师之伟业,为经学翻开新的一页,为究道德性命之义开拓一条新路……“
王安石起身至桌案前,喃喃自语:“君实知我之短,知我之长,知我之心,君实亦当知我此刻之心境!”他伏案提笔,写下了心迹坦然的诗作:日日思北山,而今北山去。
寄语白莲庵,迎我青松路。
王安石举诗拜托韩维:“洛阳远在几百里外,无缘与君实把酒话别了,拜托持国公,若再次去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