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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汴京风骚-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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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返回洛阳。”
  “好,好!可‘春官居’门外,禁卒守护,人群塞巷,如何走得了?”
  “我刚才勘察过了,此屋左侧百步处,有后门可出。”
  “门上无锁吗?”
  “‘春官居’重地,后门怎能无锁,且有一根门杠拦腰,长约七尺……”
  司马光泄气了:“这……”
  范祖禹压低声音说:“老师,锁锁君子,不锁小人,我们就当一回小人吧!”
  邢恕十分赞成司马光深夜逃离,这么一“逃”,也许就再不会返回京都了,蔡确盼望的不就是这个结局吗?他顾不得刚才还在极力留人,也压低嗓音拊掌而呼:“好一个‘走’字,‘走’能消灾,‘走’能避祸,‘走’能保全大先生的一世名节。大先生,这取锁开门的小事,晚生承担了。”
  司马光低头思索着……
  “春官居”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人群开始涌动,向吆喝斥叱的禁卒逼近。排列在“春官居”门前的数百铁骑,不再吆喝,勒马执戈以待。
  正在此时,一队大内禁卫铁骑呼啸着涌入界月院街口,为首的是着装威风的大内宦侍头子梁惟简。梁惟简手持金色御诏高声呼喊:“太皇太后懿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
  这声懿旨真灵,喊声到处,人群跪伏欢呼“太皇太后万岁千秋!”人群骚乱稍平。
  梁惟简进入“春官居”,司宾吏郑磊跪于马前迎接,梁惟简跳下马鞍,厉声询问:“司马光何在?”
  郑磊回答:“司马相公确实不曾来到‘春官居’……”
  “有从洛阳来的老者吗?”
  郑磊傻眼了:“有,有,有一个老者名叫卓仁人,不叫司马光……”
  梁惟简沉思片刻,忽地眼睛闪亮,脱口吟出:“‘初时被目为迁叟,近日蒙呼作隐人’,他正是司马光啊!现在何处安歇?”
  郑磊一下子蔫了:“在,在马厩平房里……”
  梁惟简闻声大怒,抬脚踢向郑磊:“混蛋!还不爬起来带路!”
  郑磊带着梁惟简来到马厩平房,室内空空,马厩里的三匹马也无踪影,在西头一间房内的桌子上,放着十两白银。
  梁惟简摇头叹息:“我来晚了。”
  司马光三月十九日夜半逃离京都,急驰五十里之后,便缓缰而行,遇店打尖,日落夜宿,于三月二十二日午后未时回到洛阳独乐园。谁知人方解带,马方解鞍,梁惟简就驱车来到洛阳,闯进了独乐园的柴门。司马光在钓鱼庵里得到老仆吕直的禀报,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太皇太后可能说话了,自己将被迫作出最后的抉择。
  司马光没有猎错,梁惟简确实是捧着太皇太后的“手书”来到洛阳独乐园的。
  太皇太后摄政半个月来,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阴影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是几个行事诡诈,把握不住的重臣。她虽然调开王珪任山陵使,以中枢大权安抚和笼络蔡确等人,但她的一颗心日夜都是紧张不安的。三月十九日,司马光出现在京都,并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公勿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的狂呼声,立即应合了她久欲重用司马光“革故鼎新”的夙愿,也应合了皇帝赵顼弥留之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的嘱托。她从京都黎庶、文人学士、宗室王公、瓦肆艺伎对司马光狂热的欢迎中,看到了力量和“革故鼎新”时机的到来,便迎合着黎庶人群的请求,派梁惟简飞马“春官居”,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的一纸谕旨,把形将骚乱的一股力量拉到了自己一边,为自己所用。她欣慰自己的果断决策,更欣慰自己对朝廷人事的判断:除了司马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承担这斗转星移非常时期的朝政重任了。但司马光悄然逃离“春官居”,给她带来了一丝忧虑:十五年来,大行皇帝亏待了这位“朝臣典范”,司马光也是人,“而且是一个坐在冷板凳上失去了鼎盛年华的老人,纵然十五年来修身自律,心中无太多太厚的怨愤,但一颗长久遭受冷落的心,还愿意拖着一副举止不便的躯体为自己即将开始的”革故鼎新“拼老命吗?她深知司马光的性格和为人,柔中有刚,谦和中含有傲骨,威不能屈,势不能逼,位不能移,利不能诱,也许只有天下生民的苦衷和社稷衰危的忧患,才能使其抱疾而出。她特命梁惟简带着自己的手书前往洛阳独乐园恭请,但愿自己真心实意的哀国之思,能够感动年老体弱的司马光。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马光为梁惟简接风洗尘的便宴在弄水轩举行。席间,司马光夜宿“春官居”并深夜仓皇逃离的狼狈,成了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个话题是梁惟简提起的,自然谈到太皇太后对京都人群在“春官居”门前聚众踊跃一事的英明处理。便宴结束之后,范祖禹、司马康和梁惟简的车夫、随员都离开了,弄水轩里只剩下司马光和梁惟简两人,大宋历史上所谓的“元祐更化”就从这里开始了。
  夜阑人静,梁惟简取出太皇太后的手书交给司马光:“司马公,太皇太后心焦如焚啊!”
  司马光接过“手书”,面东而执大礼遥拜,然后打开恭览:……邦家不幸,大行升遐,嗣君冲幼,同摄国政。公历事累朝,忠亮显著,毋借章赞予不逮……
  司马光恭览完毕,神情凄然。梁惟简神情真挚沉重地说:“司马公,我在朝辞来洛之时,太皇太后授‘手书’于我,曾怆然而语:”昔日朝廷有负于司马君实,君实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兴邦之言,滞于口舌,良可哀也。往者已矣,今黎庶哀苦,社稷累卵,君实当淋漓心志,快马莅京,共议革故鼎新之策,以解当务何所为先之疑‘。司马公,太皇太后寄重如此,公能默居弄水轩而无动于衷吗?“
  司马光泪湿青衫,闭目沉思着:“‘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太皇太后知我啊!‘淋漓心志’,我何尝不想倾吐为快!可现时是说话的时候吗?‘变法’‘虽已败落,但十七年来形成的世风世情,能用几句空话改变吗?’变法‘十七年间,朝廷官员更换了几茬,均以’捷勇健谈者‘为贵,且已占据着朝廷要津,能容许相反的政见申述吗?’变法‘决非介甫一人所为,上源于大行皇帝,下涉及朝廷百官。’既弊而变‘,古之通义,关键在于明了弊之所在。但大行皇帝的过失是不敢说的,是不能说的,是不可说的。朝廷百官的过失,因其人多势众,是不敢慧的,是惹不起的。只有一个遭贬而困居江宁的介甫,还要再次遭受’墙倒众人推‘的鞭管吗?良心上过不去啊!禁忌重重,’革故鼎新‘谈何易啊。十七年形成的一切,是一道冲不破的罗网。况且,太皇太后新摄国政,这’革故鼎新‘的心愿,真的准备付诸实施吗?”
  梁惟简看得出司马光在默然沉思中作着最后的抉择,便低声插话催促说:“司马公,在此外转星移非常之时,天下归心于公,黎庶企盼于公,亦公伸展积志之日,当早日莅京,以符上至太皇太后,下至贩夫走卒之望。”
  司马光睁开眼睛,忧心忡忡,蓦然询问:“梁公,现时国库财物岁入实情如何?”
  梁惟简心里大喜,以为司马光已决定进京,欲弄清朝廷现时财力情状作宰执朝政的准备,便以实情相告:“国库现时财物银两实情如何,不唯太皇太后心中无数,就连主管财物的门下侍郎章惇只怕也说不明白。‘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均有增赢’已是年年岁岁的官话、套话。据说前年的岁入是六千余万缗,去年的岁入是六千三百余万缗,较之嘉祐年间的三千六百多万缗已增加了一倍。但实情是否真的如此,怕是只有天知道。现时全国之大患是一个‘假’字,假事、假情、假灾、假荒、假奏章、假帐目、假数字,连有的人也是假的。要在假中求真,难啊。”
  “现时朝廷居要津而握实权者,都是何人?”
  “近几年来,中枢虽以王珪为左相,但实权落在右相蔡确之手。蔡确的为人,司马公当有所闻,捧王安石而覆王安石,捧王珪而覆王珪,且党羽极多,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亦附之。太皇太后摄政伊始,舍王珪为山陵使而擢蔡确主持中枢,乃势之所迫也。枢密院是韩缜玉汝执政,此人虽是韩维持国公之弟,然去其兄甚远,暴戾贪黩,与蔡确左右相倚,京都商贾已有‘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之惧。另一位权势人物乃‘后起之秀’,司马公未必知道,此人年仅四十岁,洪州人,名叫吴居厚,字敦老,现任京东转运使,掌盐铁之权,监铸钱之职,操财物银两之命脉,工于算计,苛刻聚敛,无不至极,且神通广大,网络极多。如此三人,执朝廷军、政、财权,遂致天下有累卵之危。司马公奉太皇太后旨意进京,当详察此三人之行。”
  司马光怅然长叹:“朝廷情状如此,光心怯胆寒了。请梁公转奏太皇太后:司马光病魔缠身,神识衰耗,已无力效忠于朝廷,只能以赢老悲寂之心,为大宋祈祷了。”
  梁惟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这,司马公,你这是以军国大事为儿戏啊!”
  司马光神情肃穆,话语铿锵:“光所祈祷者,愿以四字呈奉太皇太后。”
  梁惟简急问:“四字何谓?”
  “广开言路。”
  “请公详而言之。”
  司马光神情一振,赢老之状一扫而去,话语虎虎生风:“近岁士大夫以言为讳,阎阎愁苦而下而上不知,明主忧勤于上而下无所诉,此罪在群臣,而愚民无知,归怨先帝。光以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诏书,广开言路,不以有官无官,凡知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者,并许进实封状,尽情极言。仍颁下诸路州军,出榜晓示,在京则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放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皆不得责取副本,强有抑退。群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
  夜阑人静,司马光铿锵的声音在弄水轩里响着,梁惟简一下子通悟了,他的心头闪现着“春官居”门前人群踊跃的情景。“广开言路”,不就是要“变法”十七年来受压制的官员黎庶说话吗?这些人的声音比司马光一个人的声音响亮得多,强烈得多,有力得多,而且是不可抗拒的。“广开言路”,将使“变法”十七年来的种种弊端暴露于天下,无论是蔡确、韩缜、章惇、张璪都不能一手遮天。缘“变法”而青云直上、占据要津的“捷勇健谈者”,都将处于被动的地位。“广开言路”,将为太皇太后的“革故鼎新”吹奏起惊天动地的号角。
  梁惟简霍地站起,向司马光拱手告别:“谢司马公指点,我这就连夜返回京都,向太皇太后复命!”说罢,不等司马光说出挽留的话,他大步走出了弄水轩。
  司马光,站在弄水轩门前,望着梁惟简离去,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周身轻爽了……
  篇十四 洛阳 汴京
  老而弥坚 “广开言路”与“冲破藩篱” 崇庆宫太皇太后的召见,司马光拉开了“革故鼎新”的序幕
  宦侍梁惟简连夜离开洛阳独乐园之后,司马光与范祖禹品茶把酒、谈史论政于钓鱼庵,以逍遥闲散之身等待着“广开言路”的浪潮在全国兴起。二十多天过去了,京都无“广开言路”的消息传来,洛阳留守御史台也不见“广开言路”的一丝动静,他骤然意识到,要让人们说话,特别说真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此时虽然不知朝廷在“广开言路”上犹豫纷争的内情,但他断定是受到宰执大臣中权势人物的阻挠。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斗转星移,乃大有作为之时,失却机缘而冷落民心,再欲更新朝政就为时晚了!就在他“旁观者清”的心烦意乱中,接到了太皇太后四月十四日发出的一道诏令:以资政殿大学士吕公著为侍读。
  以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
  这是一个重要的讯号!司马光惘然失图,凝视着这道诏令,在这些简单明了的字行间,他看清了“广开言路”难以实施的关键所在:太皇太后心有疑虑啊!怕“广开言路”累及神宗皇帝,怕“广开言路”累及皇权声威,怕“广开言路”累及皇室子孙的天纵英明。宰执大臣们也心存忌畏!怕“广开言路”涉及他们昔日的言行,怕“广开言路”危及他们现时的权势,怕“广开言路”累他们心中设计的未来。“变法”十七年来实施的一切,已经成了一道壁固的藩篱,藩篱上明晃晃地打着神宗皇帝的印记,是神圣而碰不得的。“广开言路”原是一个犯忌的字句啊!
  司马光感到一种不平和凄楚,失望地徘徊着,怆然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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