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巫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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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得站着看傻了,很心虚。除了少数几项村野巫术,用来集合山羊、治疗疣瘤、修补锅子、移动物品的咒语以外,他还懂什么?“我才不玩这种把戏。”格得说。费蕖听格得这么说,也就作罢,因为他不想闹僵。贾似珀却说:“为什么你不玩?”
“法术不是游戏,我们弓忒人不会为了好玩或赢取称赞而施法术。”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们施法术的目的是什么?”贾似珀问:“为了钱吗?”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隐藏无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贾似珀笑了笑,倒无恶意。他引领格得与费蕖绕过柔克丘,继续前进。格得满心不悦地跟在后面,很想发火,因为他晓得自己刚才表现得像个笨蛋,而他把这全怪在贾似珀头上。
当晚,柔克岛巫术学院的宏轩馆全然寂静,格得躺在没有灯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对这地方,他感到生疏,对过去曾在此地施展过的法术和魔法,他感到畏怯。
种种感受和想法沉重压着他。他的身躯被黑暗笼罩,内心则充满恐惧,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只要不在柔克岛上便行。
没想到,费蕖就在此时来到他房门口,询问可否进来聊聊。他是借助一小枚悬在头顶上方的幻术假光,照亮行路走来的。他与格得闲聊,先问格得有关弓忒岛的事,然后很怀念地讲起他自己在东陲的冢乡。费蕖谈到,傍晚时分家乡各村庄炉火冒出来的烟,如何飘在小岛间宁静的海上;那些小岛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扣儿圃、卡圃、猴圃、芬围、肥米墟、易飞墟、狗皮墟、斯乃哥等等。为了让格得明了家乡岛屿的图形,费蕖用手指在在地上描绘,那描线隐隐发光,有如用银棒绘成,一会儿才渐渐消褪。费蕖来学院已经三年,不久就可以升为术士。表演那些初级魔法之于他,如同飞行之于鸟,一点也不稀奇;但是他有一项更了不起的天生技艺,那就是“友善”。从那晚起,费蕖经常提供并赠与格得的是一种确定、开放的友谊,而格得也总是自然而然予以回报。
不过,费蕖对贾似珀也同样友善。到学院第一天,在柔克图丘的山麓,格得曾被贾似珀愚弄,这件事格得一直不肯忘却,贾似珀好像也不肯忘却。他对格得说话,一直都是口气有礼、但面带嘲弄的微笑。格得的自尊心不容藐视或轻侮,所以他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向贾似珀和以贾似珀为首的一帮师兄弟证明:格得的力量有多强大。这些师兄弟尽管会耍一些聪敏的把戏,但没有一人曾运用巫术救了全村人;他们也不曾有人让欧吉安写明说,将来会成为弓忒岛最伟大的巫师。
自尊心一经如此加强后,格得以强大的意志力完成学院给予的工作,以及灰斗篷师傅们传授的各种课程、手艺、历史、技术等等。那几位穿灰斗篷的师傅,大冢习惯以“九尊”合称。
每天有一段时间,格得跟随“诵唱师傅”研读英雄行谊与智慧诗歌。第一课是最古老的一首:《伊亚创世歌》。接着,格得与十二位同门跟随“风钥师傅”学习风候和天候的技艺。整个春天及初天,每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全待在柔克湾的小船内,练习用咒语驾船、镇浪、对风说话、升起大法术风。这些都是错综复杂的技术,格得常因风向突然回转,船帆回向,而被帆桁打中脑杓;或是和另一艘船相撞,虽然他们有整个大海湾可以航行,或是大浪突然来袭,把他船上的三个男孩意外扫出去游泳。
有些日子,课程是在比较平静的岸上探险。这种课程是跟随“药草师傅”学习,他会教大家认识药草的种类与生长的方式。“手师傅”则教他们变换的基本法术或一些把戏和技法。
格得娴熟所有的课程,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比来了一年的师兄优秀了。他尤其敏于学习幻术,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术,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师傅是个和蔼爽朗的老者,拥有取之不尽的快活机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蕴含技艺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问这问那,而手师傅也总是微笑着把格得想学的教给他。有一天,格得由于一心想让贾似珀出丑,便在“形似庭院”问手师傅:“师傅,您教的这些咒语都很类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往施浩的力量一松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现在,我把一颗卵石变成钻石,”格得说着,抽动手腕,口念一咒,就变出了一颗钻石。“但是我要怎样才能让它保持钻石的样子?要怎么锁牢变幻法术,让钻石持久?”
手师傅注视格得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它明亮得有如龙藏至宝。老师傅口念一字:“拓”,格得手中的钻石立刻变成粗糙的灰卵石,钻石就不见了。师傅把卵石取过来握着。
“在‘真言’里,这种岩石叫‘拓’。”老师傅温和看着格得,说:“它是柔克岛制造出来的一小颗石头,也是一小撮可以让人类在上头生活的干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术的变换,你可以使‘拓’看起来像钻石、或是花、苍蝇、眼睛、火焰。”那粒小岩石随着老师傅叫出的名字,一再变换形状,最后又变回岩石。“但这些都只是‘形似’。幻象愚弄观者的感觉,是幻象使观者‘看、听、感觉’,以为那东西好像变了,但幻象并没有改变物质本身。倘若要把这颗岩石变成钻石,你必须变换它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样做以后即使只是将天地间这一微小的部分变换,也是改变了天地。要变,是有办法变的,确实可以,没有错,那是‘变换师傅’的本领,那项本领等你做好必要的准备之后,迟早会学到。不过,如果不晓得变换了以后,紧接着会出现什么好坏结果,即使只是一样物品、一颗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万不要变换。宇宙是平衡的,处在‘一体至衡’的状态。巫师的变换能力或召唤能力,会动摇天地平衡,那种力量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所以,务必依知识而行,务必视需要才做。点亮一盏烛光,即投出一道黑影……”
老师傅再度注视那颗卵石。“你瞧,一块岩石本身就是好交西。”他说着,渐渐不那么严肃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岛屿全是钻石构成,那我们可有苦日子过啦。孩子,对于幻象,欣赏就好,让岩石还是当岩石吧。”他微微笑着,可是格得不满意。无论谁紧紧追问法师,想问出法术诀窍,法师就一走与欧吉安一样,会讲什么平衡、危险、黑暗啦等等。可是,任何一位巫师若已超越这些幻象儿戏,而臻至召唤术、变换术等真正的法术时,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认为的最佳状态,去平衡天地,并运用个人光亮把黑暗驱赶回去。
他在转角遇见贾似由。自从格得的学业开始在学院各处广受赞美以来,贾似珀对格得说话,好像更加友善客气,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鹰,你看起来郁郁不乐,”他说,“是因为魔咒戏法失效了吗?”
格得如以往一样,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贾似珀站在乎等的立足点上。所以他只顾回答问题,而没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经厌倦变换法术、厌倦这些虚幻的把戏了,它们只适合蜈乐那些在城堡和领地里闲闲度日的老爷。柔克岛传授给我的唯一真法术,是制造假光,还有一点天候法术。其馀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儿。”
“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儿,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险。”贾似珀说。
格得听了这话,有如当面被赏一个巴掌,立刻朝贾似珀上前一步。可是,这位年长的男孩微笑着,好像刚才说的话并无侮辱之意,只僵硬优雅地点点头,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着贾似珀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发式,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敌手,不止是幻术,连力量也要赢过他。他要证明自我,羞辱贾似珀;他不会让那家伙站在那里,用优雅、轻蔑、怨恨的态度瞧不起他。
格得没有保思贾似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晓得自己为什么怨恨贾似珀。进学院以来,其他学徒很快就发现,不管是运动或积极学习,他们都很少能成为格得的对手,所以大家谈起格得时,不是称赞,就是鼓励,师兄弟都说:“格得是天生的巫师,永远不会被你打败。”只有贾似珀一人,既不称赞格得,也不回避他,一迳微微笑着,那神态确实是看轻格得。既然独独贾似珀一人与他作对,那他一定要让贾似珀难看才行。
格得执着于这个对立的观点,并当做个人自尊似地培养。他没有想通,或者说不肯想通的一点是:在这股对立中,潜藏着手师傅温和警告过的各种危险和黑暗。
格得不受纯粹的愤怒驱动时,很清楚自己远不是贾似计或其他师兄的对手,所以也就照例埋首工作,如常学习。夏末,工作稍微减少,也比较有时间运动。师兄弟们或在港口进行法术船赛,或在宏轩馆的庭院举行幻宴,或利用漫长的黄昏在树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时,双方都隐形,只听见彼此的说话声和笑声在树木间移动,大家循着即明即灭的幻术假光,彼此追赶或闪避。秋天来临,大伙儿重回工作,练习新魔法。如此这般,格得在柔克岛的头一个月,充满热情和惊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与七位师兄弟被送去柔克岛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处。
孤立塔内单独住着“名字师傅”,他的名字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不具意义:柯瑞卡墨瑞坷。孤立塔方圆数哩内无一农庄或住家。它耸立在北角悬崖上,阴阴森森,冬天海上的云层,灰灰沈沈;八个初习生跟随名字师傅,必修的功课就是一排排名字,无止无尽。
塔中高房内,与众徒弟同室的柯瑞卡墨瑞坷搞璩首席,书写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须在午夜之前记住,否则届时墨迹自动消退,只剩空无一字的羊皮纸张。塔内寒冷昏暗,终年寂静,仅有的声音是师傅执笔写画的声音,偶尔一声叹息,发自某个学徒。培尼海上一个小岛“娄叟”,沿岸每个岬用、岛端、海湾、声响、海口、海峡、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统统要学会。学徒如果抱怨,师傅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会说:“欲成为海洋大师,必知晓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格得有时会叹气,但从未抱怨。学习每个地方、每样事物、每个存在的真名,虽然枯燥难解,但格得在这种学习中,看到他可冀求的力量,就像宝石般躺卧在枯涸的井底,因为魔法存在于事物的真名里。他们抵达孤立塔的头一晚,坷瑞士墨瑞坷曾告诉他们这点,虽然他后来没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没忘记:“很多具备雄厚力量的法师,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一项事物的名宇……一个已然失却、或隐藏不显的名字。拥管如此,现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备,就算到世界末日,也还是无法完备。只要你们仔细听就会明白为什么。
阳光下的这个世界,和没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都有很多事物与人类或人类的语言无关,在我们的大量之上,也还有别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惟有使用‘地海赫语’、或地海赫语所由生的‘太古语“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龙的语言,创造世界众岛屿的兮果乙人的语言,也是我们的诗歌、咒语、法术、妖术所用的语言。但到今天,太古语文潜藏在我们的赫语里,而且产生了变化。比如,我们称海浪上的泡沫为‘苏克恩’,这个字由两个太大词汇构成:‘苏克’……羽毛,与‘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苏克恩’,仍无法操纵泡沫,必须用它的太古语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几个太古语的字词,法师懂得更多。但我们不懂的还更多,有的因年代久远而散失,有的则藏而不显,有的只有龙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绕;还有一些则根本没有生物知道,当然也没有谁能悉数习得,因为那种语言广衮无边。
“道理就在这里。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尽皆知,没有问题。可是,我们称为‘内极海’的那个海洋,在太古语里也有自己的名宇。既然没有东西会有两个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内极海以外的全部海洋’。当然它的意思也不仅止于此,因为还有数不清的海洋、海湾、海峡,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个海洋法师疯狂到想要对暴风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术就不仅要念出‘伊尼恩’,还得讲出全群岛区、四陲区、以及诸多无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块、每一方。因此,给予我们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时限制了这个力量的范围。也因此,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