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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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比较容易掌握的双钟,即中间一个葫芦腰轴,两头两个空圆盘,形如一个空圆饼,边上有
缝,旋转起来空气进去,发出悦耳的鸣声,所以叫空钟。学会抖双的后,再学抖单的,即一
头有圆盘,另一头只是木轴。两档绳槽,很滑,一头重,一头轻,抖起来极难平衡。这种单
钟玩起来最刺激,但也很难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这一头重,一头轻的空钟抖
得飞快,而且还要变幻各种花样。最简单的,就是趁空钟凌空飞转时,突然一松抖绳,让它
尖头朝下落地打旋儿,等它速度减慢几欲倾倒时,再让抖绳“滋溜”一下重新缠住木轴,提
出来一翻腕,空钟又飞向空中,时而晃悠悠,时而急律律地转动。还有的抖着抖着,突然用
绳杆接住,让空钟在绳杆上滚动,哗哗乱响。还有两三个人合玩一个,我抖着一松绳子扔给
你,你马上接住,抖一会儿再传给他……这一传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数,或翻身或劈叉或用
指头或用脚掌,不一而尽。
京师垂髫少年,没有几个不会玩这种风葫芦的杂技。但允修偏是那不会玩的一个。这皆因张
居正课子甚严,除了读书,一切游戏皆禁绝。今天早上,张居正离家之后,顾氏把允修叫来
,说可以送一个生日礼物给他,问他要什么,允修想了想,瑟缩地问能不能给他买一个空钟。顾氏心疼儿子一天到晚啃书本,全没有一个孩儿家应有的欢快,故爽快地答应了,命游七
派人去街上买了一个回来。
家人自作主张,买了两个,一个是双盘的,一个是单盘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从空钟买回来,他就乐颠颠玩了个不歇气。游七找了个会玩空钟的家人现场施教,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玩双盘空钟,但单盘的那一种,他愣是玩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要领。天黑了,一家人都来到后客堂等着张居正回来共进晚膳,趁这空儿,允修又把单盘的风葫芦提到客堂里玩。由于玩得不顺手,允修的几个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他,允修心里发急,越是想让风葫芦抖起来,它越是往地上掉。还是三哥懋修看出问题来了,对允修说:“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时候,不要发力,手腕要松,悠着点,你再试试。”允修按懋修指点的试了几次,果然奏效,因此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哥哥们也一齐给他鼓掌。正在这热闹之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你们胡闹个什么?”
正玩得起劲儿的兄弟们,一看是他们的父亲张居正怒气冲冲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个顿时都
噤若寒蝉,允修更是吓得手一软,松了杆绳,那只凌空飞转的风葫芦,刹那间跌落在地。
顾氏看了看满堂人都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她也缓缓离了座位,笑吟吟对身边的丫环说道:“芝儿,快服侍老爷更衣去。”
张居正本来还想发作,看到夫人有袒护儿子们的意思,他也只好摇摇头,气咻咻地穿过客堂,来到后面的起居间,卸下官服,换上芝儿递上来的一件酱色府绸道袍。随他进来的顾氏又命芝儿给老爷上茶,待张居正啜了一口加参片冲泡的红茶后,她才开口说道:你一回到家,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在孩子们面前,总没个慈祥的时候。”
“允修在玩什么?”张居正问。
“风葫芦。”
张居正又沉下脸,说:“玩物丧志,谁让他玩的?”
“我。”
“你?”张居正狐疑地望着夫人,“庸爱出逆子,凤兰,这一点你要切记啊。”
张夫人一笑,旋即又不无伤心地问:“叔大,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允修十岁的生日,早晨你出门时,还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庆祝。”
“啊呀!”张居正一拍脑门子,抱歉地说,“今天忙昏了头,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荆州老家,人一生重三个生日,一是十岁,这是成人,过了十岁就可以定亲了;二是
三十岁,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岁做没做出样子;三是五十岁,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没有福禄寿,在这个年上便见分晓。允修今天要做十岁,可是你却忘得一干二净,这……,唉!”
这位张夫人与张居正同是荆州城里人,是一位举人的女儿。从小墨香熏染,因此知书达理。
与张居正结缡二十多年,两人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张居正为官,一应家务很少过问,全凭夫人操持。眼下,张夫人提起葫芦根也动,数落一大堆,眼圈儿也红了。张居正自知理亏,也不争辩,只得赔笑问道:“晚膳用过了?”
“谁用了,都等着你哪。”
“那,现在吃吧。”
说是这样说,张居正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紧张中度过,上午在云台觐见皇上,下午因处理储济仓事件,不停地召见大臣。累且不说,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后遗症。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他都反复想过并琢磨出对策来,真正的累就累在这里。但这种治国的大事也不便与夫人谈及,因此说是去吃饭,人却不挪腿。
张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张居正掩饰地一笑,“今晚上给允修做生日,办了什么好吃的?”
“有你最喜欢的三个菜。”
“啊?”
“皮条鳝鱼,蒸茼蒿,冬瓜炖裙边。”
张夫人说的这三个菜,都是荆州名菜。特别是冬瓜炖裙边。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除秋臊,这是当令食品。张居正虽居京多年,仍喜欢吃家乡菜。家里换过三个厨师,全是从荆州请过来的。前年,张
夫人听说荆州城里的凤天酒楼上又出了位名厨,便托人把他聘了过来。一想到“裙边”的美味,张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旧说道:“现在,京官们胡椒苏木折俸,必定会有风波。家里用度,还望夫人扣紧一些,以免捉襟见肘。”
张夫人答:“几样家常菜,要不了什么钱。”
“人多口杂,还是不要招摇。”
“哟,你好歹是个宰相了,未必吃两个菜也要看人脸色?你不要这个门面,我还要呢?”
张夫人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张居正已经起身走到起居间门口,见夫人这么说,又折了回来,小声说道:
“正因为我现在身为首辅,所以才必须处处小心。”
“这一点我知道,”张夫人说着,进到卧房中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二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诗:
燕子离巢上下飞
翩翩求侣勿相违
破空神剑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张居正看过,问夫人:“这是谁抽的签?”张夫人答:“我让游七去东关帝庙抽的,一直听说那里的签很灵。京师人家有什么事,都去那里求关帝爷保佑,求支灵签。”
“你为何抽签?”张居正又问。张夫人一笑,答道:“还不是为的家事,想讨个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签?”
看着丈夫不屑的态度,张夫人叹一口气,说道:“叔大,今天储济仓那儿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过来告诉游七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为你担心吗?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张夫人默默地点点头,看着丈夫,眼睛里充满关切。
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研究。张夫人在一旁说:“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
“这是你解的?”
“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游七听的,游七回来说给我听。叔大,千难万难,有皇上支持,这事儿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会的。”
“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破签解得透的。”张居正说罢,又把那张字条随手丢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说,“凤兰,你要记住,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
“是啊,允修玩一个单盘的风葫芦,花了两三个时辰才飞起来,毕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议论这些事情,我们好好用一顿晚膳。餐后,我来教允修,如何来玩风葫芦。”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走回到客堂。
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论政敌 薰风阁突降种瓜人
天色一黑,灯市口一带的夜市便嚣腾热闹起来。所谓夜市,唱主角儿的无非是歌楼舞榭,酒肆饭庄。在灯市口大街东有一座二郎神庙。据道书称,二郎神为清源真君,唐贞观二年创庙于此,那时京都称为范阳。宋元二年,北辽据此称京,又把这座二郎神庙扩大重修,从此便成了京城一景。从二郎神庙前的广场往南折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从街头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级食府,达官贵人多半在此燕饮饷客。因此也是灯市口夜市的最盛之处。这些食府酒楼,装修得富丽堂皇。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悬起五色灯球,或间以各色纱灯,如珠如霞,连绵不断。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屋中一应陈设皆以彩灯装饰。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经大快朵颐的薰风阁,就在这条庙右街上。
这天晚间戌牌时分,有一乘两人抬的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薰风阁的院子。那时,大凡有名一点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同时底楼都安排大排档供等候主人的轿夫们吃茶喝酒。当那乘便轿刚在轿厅里停稳,只见一名手拿描金折扇身着府绸道袍的先生走出轿来。
“楼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个肥喏尚有一个“座”字没唱出口,早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来制止。接着对那位先生说:“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楼,这边请。”
这位打扮成学究先生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
大概四个月前,魏学曾曾陪着高拱来这薰风阁里吃了一顿熏猪头肉,那时候正值隆庆皇帝病情有所缓解。高拱虽然感到内有冯保作对,身边有张居正掣肘,但压根儿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一个身历三朝声名显赫的堂堂首辅竟然说栽就栽,弄了个禄秩尽夺褫职回籍的悲惨下场。所以魏学曾今次重来,难免心中涌起人去楼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职后,魏学曾绝少应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余下时间都是呆在家闭门谢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宴请。
上得三楼,走进一间靠内院的清静雅室,早有一个人起身相迎,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启观,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
魏学曾答:“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着笑话一句“你这个魏大炮如今也晓得怕人了”。但又怕刺伤魏学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没说,改口问道:“一路上没碰到熟人?”
“没有。”魏学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内的华丽陈设,淡淡一笑,不无讥诮地说:“汝定,胡椒苏木折俸,已经半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敢在庙右街上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咱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
说话间,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吃热菜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
却说今晚请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内鼎鼎大名的人物,现任礼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与魏学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谊,还有着同气相求的政友交谊。两人都是高拱深为器重的人物。隆庆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万寿山督修陵寝。高拱去职第二天,本来就重病在身的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高仪也惊疾而死。担任礼部佐贰官的王希烈便临时回部主政。王希烈担任礼部左侍郎已届四年。高拱曾经许诺,待高仪入阁之后,将选择恰当时间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书,高仪也不再兼任礼部尚书,空下职位,将由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人接任。可是时过境迁,这次六部尚书调整,吏部尚书由兵部尚书杨博改任,礼部尚书则由詹事府詹事吕调阳升迁出任了。刚刚临时主政不到半个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